目录
设置
书籍详情
加入书架
推荐票
金票
打赏
评论区
撕不碎的诺言 作者: 若山 字数:12071 更新时间:2010-11-23 20:09:00

《撕不碎的诺言》之《赢家》

大中午,村长王佰在张石家喝酒。炉火上的半锅烩豆子快烙糊了,两人仍毫无察觉的意思。现在已喝完第三瓶,张石又拿出一瓶来,转着瓶子喝,两人你一口我一口逮着酒。

酒气满屋子跑来跑去,夕阳从窗纸透进来,照在两人猪肝色的脸上。

张石的幺儿米来刚从山上吆牛回来,还来不及把牛关进牛圈就风一样闯进屋里说:爸,岩脚坝子的田里都灌满了水,好多家都把秧子背进田里,准备明天就插秧子呢。

听了这话,王佰伸长鸭脖子样的颈,鼻子几乎杵在张石的脸上,说:咋样,当初我就说能打出水,你还不信敢和我打赌,这顿烧酒没坑你哦。

张石也几乎把鼻子杵在王佰的脸上,挛着舌头赶忙说:没,没有白坑,我愿意,村长你高,我佩服!

张石边说话边竖起大拇指,大概是酒力发作的原因,张石那圆溜的带着泥土色的拇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句号,就摇摇晃晃定住了,仿佛要与不远处坝子小学的红旗比比高矮。

张石的妻子秀英收工回来了,刚一进门就闻到一大股酒气和糊气。她赶紧把火上的锅端下放在窗子前面的一张凳子的锅圈上,酒气差点没把她熏倒。

秀英拉开电灯,看到张石和王佰的两个酒糟鼻子已经杵在了一起,嘴里还喃喃地说:高,高兴,再……再整一瓶。

秀英乘机问王佰:村长,米来他爸都请你喝酒了,我家的低保和危房改造指标不砍行不行?

王佰打着酒嗝说:谁说不行?严格按照上级要求,该拿的都要拿,不但不砍,还要争取弄其它项目给你们,发展起来了,我还要再来编你家酒喝哩。

---------------------------------------------------------------------------------------------------------------------

2010年春天,黔地干旱得厉害。藏在深山的久乐村同样躲不掉厄运,山坡上草木枯焦,岩脚坝子田坝开裂,三百二十家农户到处找水吃。

看着火球般的太阳,久乐村村民慌了,唉声叹气说:老天爷再不开恩,再干几个月,恐怕明年大家都要饿肚皮喽。

张石家本来劳力单薄,每年侍弄庄稼总爱落人后,不得已就把正在坝子小学读书的幺儿米来叫回来放牛,他和妻子秀英则每天轮流外出找水。

刚把米来叫回的第二天,米来的老师陈木就跑上门来问张石咋不让孩子上学。

张石家的水缸里已舀不出一滴水来,火上的甑脚水也是昨天的洗碗水澄清后添上的。此时,他正准备出去找水,听到陈木的责问,气血一下冲上脑门,大吼:读个球没有水人都要渴死了还读哪样鸟书。张石连珠炮般的吼叫,让陈木怔在门边无话可说。

张石吼叫时,恰巧村长王佰路过。摸清事情缘由后,王佰停下来教训张石一通:你吼,你吼,你再吼!没水吃可以找,耽搁孩子的课程你还不是白眼狼一个。

张石梗脖咆哮:关你球事,老子的事要你管?地都开裂了,到哪里找水去?

张石的话惹怒了王佰,他终于摆出村长的架势,也像张石一样大吼:你敢冲我的老子,你敢不让孩子读书,我就砍掉你家的低保和危房改造指标,看你咋样?

一听到要砍掉低保和危房改造指标,张石像斗蔫了的公鸡,声音小了许多:孩子读书可以,那你说这水怎么个找法?

看到张石软下来,王佰的声音降低了很多,说:挖井嘛,只要大家一起努力,办法总比困难多!

张石低声嘀咕:如果挖出井来,没有水,还不是白费力气。

王佰提高音贝:如果挖出水来,你请我一顿酒;如果挖不出水,我除了不当村长,还外加请你一顿酒,怎样?陈老师来作证。

一小时内,陈木还害怕他这股导火绳惹出“萨拉热窝事件”来,看样子火绳已经熄火,他唏嘘了口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赶忙说我作证。

太阳刚好爬上张石家的墙跟。陈木、张石、王佰的手在阳光里握紧:一言为定!

---------------------------------------------------------------------------------------------------------------------

黔地属典型的岩溶山区,山高坡陡,沟壑纵横,地开到山顶,有的地方种出的包谷像尖镖。

比方久乐村,以前因为砍伐严重,光秃秃的山一排紧挨一排,就连鸟雀也难找到做窝的地方。一旦下大雨,山上就会泥裹水水裹泥肆意冲下来,等雨停后走进土里一看,肥腻腻的土地就遍布裸石和黄泥,年复一年,庄稼减产一半,最后仅连包谷个个也背不起。

近年,久乐村通过退耕还林,山绿了,水秀了,鸟雀也跟着多起来,在林间嬉闹。时不时鸟雀也在林中唱歌,那些歌声仿佛一曲曲天籁,把久乐村这个小山村弄出些田园诗中的味道。

听人们说,也从电视里看到,2010年的干旱百年难遇。生态仍然相当脆弱的久乐村,当然也抵挡不住太阳的炙烤,水井日渐干枯,甚至井底的泥尘也被风刮走,四处飞扬。每天,每户人家总要腾出至少一个劳动力去找水,有时天亮出发晚上回来,背篓里胶纸口袋装的水漏掉一半。要说是命吧,贵州、四川、云南等大地方都干旱得不得了,何况是小小的久乐村呢。

光阴荏苒,转眼两个月过去了,老天还没有下一点雨的迹象。老天呀老天,你能睁眼看看吗,我们快要渴死了,哪怕你挤一滴眼泪下来,我们也感谢你呀!

久乐村的村民想进一切办法,有的甚至提议捐出出财物,连打龙潭这种带有迷信色彩的路数也试过了,仍然唤不起老天一点同情,莫非老天真的绝情了?

几天前,村长王佰与张石的那次打赌,本来是为了化解矛盾的,回来后他没当过真,张石也没追问过。既然老天绝情,我王佰就不信邪,赌一顿酒又有何妨,只要能让乡亲们吃上水,我就骑一回虎背也何妨?王佰暗暗下定决心。

夜晚,烘热的风灌进王佰家窗纸,来回拍打着他焦虑的脸。他坐在床沿上,看着妻子敏霞做晚饭。下意识地,他从牛皮烟盒里摸出旱烟,裹成一坨栽在烟锅上,吧嗒吧嗒狠吸起来,烟口水吐满一地。敏霞看不惯,说:你到外面去抽,熏着孙子小东你不管?

小东是王佰幺女春兰的孩子。春兰前年外出打工,嫁给河南的一个打工仔,小两口吵架后,春兰就带着孩子到娘家住。春兰刚从外面背回一袋水倒进水缸,脸上还挂着汗珠子,就抱着小东坐在火炉旁看外婆炒菜。

王佰瞅小东一眼,跟敏霞说:我在想事情哩。

敏霞问:想哪样,不就是想吃饭哩,八成就是想吃饭。

王佰说:想怎样在村里打出一口井来。

敏霞说:你的那条花花肠子我哪里不晓得,不就是想把你和张老二(张石的乳名)打的那个赌圆场了。你想,村里这么多岩洞,水早就漏跑了。

王佰的眼睛亮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我就不信邪,明天就张罗这事。

在哄孩子的春兰附和说:妈,你就支持爸吧,这事准能成。

---------------------------------------------------------------------------------------------------------------------

天刚麻麻亮,王佰装了一杆烟,就去敲响张石家的门。过一会,屋里才发出窸窸窣窣的起床声。

张石打开门,眯着眼问:哪样事?这么早,不晓得我在热和。

王佰说:热和个屁,太阳都照着屁股,你不记得我们打的赌了,今天要你和我先去找水源。

张石不耐烦:我们打头站?那事我都忘了,你还记得?

王佰在门柱上磕几下,敲掉烟锅粑,说:你不记得我记得,我想赢你那顿酒,想反悔,我砍掉你家的低保指标。

张石一家人的生活费半数由低保垫底。张石生怕王佰砍掉低保,说:跟你去就是,老是拿低保吓唬我。

贯穿久乐村路弯弯绕饶。王佰和张石戴着撮撮帽,走在山羊肠子般的石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他俩从记忆中搜索水源,就连平时撒尿样的渗水点也不放过。每到一处,两人都蹲下来,琢磨下雨天发水时水流的大小,同时也考虑每一处能否打井的可能性。一处处观察,一处处思考,一处处否定。每爬完一座山,王佰和张石呼哧呼哧喘粗气,衣服让树枝挂破了,胶鞋也被崴张嘴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天黑下来,王佰和张石一无所获,抹掉脸上的汗水摸黑回家。

看着张石蔫头蔫脑的样子,王佰语重心长地说:张老二,你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没?

张石软兮兮说:没有,十岁那年听姥爷讲过大炼钢铁的事,树子砍光了不少。

这是苏联一位著名作家写的,讲的是要做成一件事,要吃过不少苦头呢。

座家?那个人把家座在哪里了,不会像我们这里一样干旱吧。

你这个草包,肚子一点墨水没有,还不想抚娃儿读书,晓得不够用了吧。

其实,王佰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什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是听人说的。讲这个目的是把激发张石的积极性,哪晓得这草包竟然横扯。

两人的脚步踩在蜿蜒而下的石梯上,弄出“橐橐”的声响。热热的夜风扑棱在他们脸上,痒痒的。天空爬满星子,偶尔有一颗流星划过山那边,消失在村庄尽头。猫头鹰“呵呵”的叫声此起彼伏,撞得两人的心越来越烦。山下村子里,灯光与天上的繁星辉映,好美一幅山居夜景图呀。

王佰说:明天继续找。张石“嗯”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赶路,家里的灯光渐渐明晰起来。

---------------------------------------------------------------------------------------------------------------------

清晨,在汆酸菜(黔地农家自制的一种菜)的敏霞心疼王佰,自己不叫醒他,也不让外甥小东吵闹他。鸟雀唧唧喳喳把王佰吵醒时,太阳已爬上山巅。王佰“哎哟”一声,赶紧穿衣下床,提上老巴斗直奔八十岁的罗三老祖公家。

罗三老祖公是久乐村寨老,德高望重。以前他当村长那些年,不管是村里的红白喜事也好,还是妯娌之间的吵嘴也好,一旦他老人家出马,事情总会办得紧紧有条、合情合理。自从罗三老祖公退出村长职位后,久乐村又有三个寨老当了三届村长,屈指一算,到王佰这一届已经是第五届了。前几届都平稳过渡来了,哪晓得到王佰这一届就遭受百年不遇的大干旱。王佰心想:老天爷是不是特意考验我,不管怎样,也要让乡亲们吃上水,要不就枉费了大家对我的信任。

王佰想:再不能像无头蚊子(苍蝇)哪样瞎闯,得找一些年纪大的寨老了解情况,他们晓得哪里有水。想着想着,王佰走到罗三老祖公家。

罗三老祖公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眯着眼“咯咯”地在喂鸡崽,时不时还用拐杖吓跑了大鸡。太阳不偏不倚,刚巧照在他老人家去年危房改造的墙壁上。

王佰喊一声:三老祖公,在喂鸡?罗三老祖公抬头看见是王佰,说:幺,来坐来坐。顺手把身边一张小板凳挪给王佰。

王佰坐在板凳上,裹一杆叶子烟给罗三老祖公,说:三老祖公,你晓得以前下雨时哪塘出水最大?

罗三老祖公抬起眯眯眼说:问这干啥,莫不成你们要找水?

是,我们不但要找水,还要打井呢。

好呀,幺们,没水吃,老祖公都快渴死了。

是哦,没得水,大家都很恼火呢。

罗三老祖公想了想,说:离我们村十来里的阴山沟老鹰岩半坡上的一个凹凹里,一到下雨天,地下就会冒出水桶粗的水,小时候我跟地主王麻花家放牛,经常吆牛到老鹰岩喝水,每次都偷着洗一回澡,那股水干净、凉快,是股好水,要不你们去找找,看看干枯了没有。

王佰说:好哩,我和张老二找了一天,全村基本上都翻遍,还没着罗呢,我这就找几个人一起看看去。

阴山沟?老鹰岩?王佰对这两个地名似乎有点印象。哦记起来了,十五岁那年王佰的姥爷牵牛赶牛场,他也跟着去,那天牛倒是没卖掉,回来经过阴山沟,好像和姥爷牵牛在老鹰岩喝过水。对,就是老鹰岩半坡的那个凹凹,水塘的水清悠悠的,喝进肚里淌到哪里凉快到哪里,确实是股好水。

老鹰岩在王佰的记忆中渐渐清晰起来。那天,王佰又找村里六十岁以上的张二叔、李幺伯、龙五爷、邱大奶几个问了,大家在回忆中证实老鹰岩的确有水,说的就是罗三老祖公讲的那个凹凹,上山路大家也熟悉。

王佰邀约张二叔李幺伯龙五爷明天一起找水,几个老人高兴答应了,说:幺!这种修阴功积德性的事情,就是走坏我们几个的这把老骨头,也得陪你去!

王佰很高兴。一来几天忙活终于有了眉目,不需再满山遍野瞎跑;二则如果找到水源打出井,不但解决全村人的人畜饮水问题,还可让岩脚坝子的田插进秧子,乡亲们的营养坨包谷也可移栽进土。

半个月,大家把早上的洗脸水积下来当晚上洗脚水,有的人用洗脚水煮猪食,有的人用洗脚水浇包谷苗,有的人甚至积人尿和牲口的尿浇包谷苗,土箱里的那些包谷苗算是保住了,大家都愁天太干,生怕移进土里干死。如果把水引进村,庄稼就有盼头了。

王佰越想越高兴,狠抽几口叶子烟,起身转入村里。走在弯弯绕绕的村路,他迈开轻盈的步子,花了两天功夫,走完村里每户人家。

---------------------------------------------------------------------------------------------------------------------

像往常一样,农历三月初九这天夜里,星星布满天空,热风拍打着人们的脸。

久乐村村委召开群众代表会议。前来参会的群众代表挤满村委办公楼。每户人家到一个代表,王佰和刚考来的“一村一名大学生”村支书马久把会议室分成两间。王佰在村委办公楼的二楼主持会议,马久在三楼主持会议。

三楼会议室。马久坐上前台后习惯性抽抽眼镜,高瞻远瞩拉开了开场白:乡亲们,为了贯彻党中央国务院及省地县乡各级的抗旱救灾会议精神,大家要众志成城打好当前这一场艰难的抗旱救灾攻坚战,积极寻找水源,想方设法打井,齐心协力引水,让大家都吃上一股干净的无污染的放心水,搞好生产生活,下面我讲三点。马久支书照本宣科的三点讲了四个多小时,繁文缛节空话套话让乡亲们寡然无味。全部议程只有马久一人滔滔不绝,没有一人讨论。会议结束时已有半数人打起呼噜声。

二楼会议室。群众代表层层围住王佰。坐在中间,王佰磕掉烟锅巴,烟杆放在面前的桌上,咳几声,算是清清嗓子,他说:今天请各位乡亲父老来,主要讲一讲搞水的问题,我上前天前天和昨天走访村里的几位寨老,他们都说离村头十里的阴山沟老鹰岩有水源,恐怕今年干旱已枯了,目前还说不准有没有水,不过我昨晚考虑,既然以前下雨后有水从那里冒出来,而且很大,所以我估摸地下有阴河,打口井下去,可能会打出水来。

歇一口气,王佰接着说:大家看是不是先派人摸一下底,若还有水,就打井,若要打井,咋个打法,任务咋个分担,大家考虑后讨论一下,把最省力的办法拿出来。

起先,二楼会议室还算安静,听到要讨论,大家三五人一块聚拢,有的把嘴凑在一起叽里咕噜谈论起来。

讨论持续大约一个半小时,看着大家越谈越高兴,王佰晓得有的人已找出办法。他用烟杆在桌子上敲几下说,大家停停,不要反复罗嗦了,夜深了,快把你们办法讲出来吧,完了大家好回家睡觉。

张石先站起来说:我和村长打过赌的,我先讲。大家愣住,纷纷问打啥赌?

张石像公鸡一样昂着头说:我们打的赌是,村长如果找不到水源打不出水,他请我一顿酒;如果他找出水源并打出水来,我就请他一顿酒。

会议室闹嚷得不可开交,大家纷纷说,我们也要打赌。

王佰见乱了阵脚,说:都这么穷了,赌瘾还戒不掉,现在不是打赌的时候,谈谈正事,事成后,我从村委的经费挤点钱让大家喝酒,行不?

其实村委没有经费,王佰说完这句话虽然有些后悔,但人就得讲信用,要不以后谁理你,说了就说了吧,反正就几千人,平均每人喝一斤酒,也不过就是几千元。

张石摸摸脑门,说:我看明天村长和张二叔李幺伯龙五爷为一组,去老鹰岩摸摸底,剩余的男人再组成一些组到其它地方找水源,咋样?

会议室里三分之二以上的人都说可以。可是站在一旁哄孩子的凤英急着插嘴:三儿他爹到深圳打工去了,我带着娃儿要管家务,腾不出身来和大家找水。

男人外出打工的婆娘们都附和:我们也恼火,没劳力找水,出点钱行不行哩?

其实,张石的办法王佰早已谋划在心,如果他一家一家去找人谈,恐怕效果不佳。他想只有通过召开群众会议,让大家一起出谋,才好团结人心。

听了张石和大家的意见,又考虑男人不在家的妇女的说法,王佰最后总结:这样吧,按照张石他们的思路去做,妇女们操持家务,该出钱的出钱,该出力的出力,明天分头行动,事成后组织人立即挖井。

会议结束已三更。结伴回家的村民眉飞色舞谈论今天的事情,引得村寨的狗吠声此起彼伏……

---------------------------------------------------------------------------------------------------------------------

阳光漏下树梢,照着地下枯萎的草,久乐村的男女老少却开始忙碌起来。

老鹰岩的树林里,王佰用镰刀在前面砍掉荆棘,张石用锄头紧跟其后挖脚窝,几个老人拄着棍子沿着张石挖出的那些脚窝一步步向上走。

为了水,一个由老中青组成的寻水队艰难攀爬。仅上老鹰岩的里把多路程,一干人足足走了两三小时。

待到老鹰岩半山的凹凹,大家都看到干枯的水塘周围青草茂盛青苔遍布。王佰他们扒开青苔青草,青苔青草的根部仍然渗出汗珠般的水滴。

张石俯身冒水洞口,静静一听,“啊哟”一声叫起来:有水!有水!

王佰接住俯身听,似乎洞的深处有叮叮咚咚的水流声。几个老人也俯身听到了叮叮咚咚的水流声。大家都说没有白来这一趟。

大家抹掉脸上的汗水,异口同声说:就在这里打井。大声的叫喊惊起树林的几只野鸡,“咯咯”飞上山顶。

干枯的水塘边,大家坐在一起抽旱烟。王佰吐出的烟子朦胧了他的脸。

王佰双眼瞅向远方,大山一层层裹在他的眼里。王佰知道,二十几道梁子以外就是他们干渴的久乐村。

井要大多深才出水?一旦井打出来,又要多少水管才能把水引到村里?若有所思后,王佰问:你们看要打多深才能出水?

恐怕要打二十几米。张石从嘴里抽出烟杆嘴答道。

王佰问:你们看要多少管子才把水引进村里?

我们刚才算过,起码要上千斤八分管哩。李幺伯答道。

王佰再问:打井的费用和买管子的钱咋个出法?

龙五爷狠狠逮了一口烟说:再开个群众会商量。

……

太阳坠到西边的山头,五人原路返回久乐村。除了一路通知人外,王佰安排一些有摩托车的青年组成摩托队。

摩托队骑着摩托绝尘而去,通知了远一些寨子的村民,叫他们分寨分组尽快组织出挖井队伍。

=========================================================================

农历三月初九,火球般的太阳依旧炙烤着黔地,蜿蜒的山峰蜡染样更枯黄了,就连久乐村的田坝也比昨天多裂开了两公分。

王佰组织秀木组挖井队三十人向老鹰岩进发。因为是土层,第一天掘进四米。井呈圆形,口径五米。越往下,取土越难。

农历三月初十。久乐村草木枯焦过半。黑石组挖井队三十八人在老鹰岩的凹凹掘井,因为是土层,当天掘进三米,取出的泥巴堆满井口周围状如小山。

农历三月十一。老鹰岩井旁的树叶耷拉着。新寨组挖井队四十人扛着七棵粗壮干木走到老鹰岩井边。人们用三棵干木架成叉绑紧竖立井口左边,用另外的三棵架成叉绑紧竖立井口右边,最大一棵横放来两边做着扶手后,放在两边的叉口上,用钢丝系牢一个大铁篓放到井底。待掘井的人把铁篓装满,扶手两边的人使劲搅动横木,把泥运出来。使用这个方法后,当天掘井三米。

接着,高山组、罗嘎组依次掘井。五天后,井深达十六米。

农历三月十四,天气越来越热。久乐村部分村民无处找水,焦虑似热锅上的蚂蚁。这天轮到酥麻组的掘井,四十二人八点就到老鹰岩作业,当天掘进三米。

按这种速度,恐怕不到五天就可以出水了。人们兴高采烈议论着。

想着快要吃上水,罗嘎组的张二叔哼起久违的山歌:

好暂不走兹方来

兹(这)方凉水起青苔

扒开青苔喝凉水

好多鲜花冒出来

人们的眼里发出亮光,信心满满。

---------------------------------------------------------------------------------------------------------------------

农历三月十五,轮到王佰所在的岩脚坝子组三十七人挖井。

太阳的火滚动在人们身上,汗水一颗颗往下滴,湿了衣服,裤档里的汗粘糊糊的,挪动的脚步越来越慢。

有的人把衣服脱掉,都是男人没啥害羞的,有的人干脆也把裤子脱了,遮羞处只留一条短裤。

一群人光牛样不停地干,呼哧呼哧的气流在嘴或鼻孔进出。

大家干得正酣,王元一锄宰下去,“当啷”一声,被弹起的锄头带着他倒退几步。

阮元几锄掏开土层,一块虎型大石卡在井里,掘井对轮流往下刨,暮色四合仍不见石根。

拐喽!一些人耷拉脑袋。

拐球!一些人两眼茫然。

八成遇着定根岩了。一些人猜测。

啷个办?一些人疑问。

人们发出的一啵啵唏嘘,搅得大家心情花乱。

有人提议:爆破!把石头炸了。

有人反对:不行,震酥井壁,危险!

……

本来王佰的心已乱作麻团,大家七嘴八舌把他的心搅得更乱。

王佰狠劲逮了口旱烟,两眼望着二十层山外的久乐村,慢慢镇定下来,若有所思。

过一会,王佰迅速抽出嘴里的烟嘴,大声说:不要吵!不要吵呀!有办法。

大家屏息倾听。

王佰说:用钢锉一层层铲,不行的地方,用铁凿一层层雕,总有一天会把这***石头铲掉。王佰本来不说脏话,就算犁土也不会骂牛一句。

愤怒的他冷不丁说出一句脏话,大家以为太阳从西边出呢,嘿嘿笑说王佰破例说脏话啦,他的脏话一定能把石头打碎。

办法总比困难多嘛,王佰说这是迫不得已,等久了大家都会渴死。

王佰吩咐摩托车队里的秦傻包和陈二黑回去取钢锉、铁凿、大锤和二锤。

两人轰足油门一溜烟跑去。一个小时后,两人风驰电掣把所需的家什带来。大家继续战斗,井底又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虽然进度慢,几乎两三个小时才能打出一篓石头,但大家相信,只要坚持做,石头一定能够拿下,愚公都能移山,何况我们这么多人干。

井底只能容下四五个人作业,井口也不过十来人就够了。剩余的人干啥呢,王佰叫大家把砌石坎,把水塘巩固扎实。石头不够的,大家在附近找。一边砌石坎一边填泥巴,半天下来,井口附周围的小山被削平一半。

王佰还吩咐,再剩余的人挖泥巴,扩宽水塘,等掘出水后,把水塘筑成水池蓄水。

王佰合理的分工,一则不浪费劳力,二则保证进度。不论哪一个组的人都愿意听王佰调遣。

井底的交响曲一直持续不断,三天后,大石被削掉一米深。

---------------------------------------------------------------------------------------------------------------------

农历三月十九,火球仍然滚动在黔地上空,草木又枯焦一大片。

阴山沟老鹰岩人头攒动,百来号人的嗨嗬声惊飞鸟雀。偶尔有野鸡啼鸣,也仿佛断断续续的桨声融入汹涌波涛,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干旱没来之前,王佰就领教过久乐村涣散的人心,比方说修村里的通组公路,本来公路修好大家都受益,但有人就是叫不来,说没有公路也过来半辈子,咋了,大家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没想到一干旱,大家就叫苦连天,呼唤一声都聚拢来了,像搓麻绳一样容易。人呐,就是难琢磨,灾难面前大家扭成股绳,难得哩。

王佰边领着大家干活边琢磨,不觉已到中午。因为离家远,刚开始干活的第一天他就吩咐大家各自带上午饭,节省来回奔走的时间。现在该吃午饭了,他叫大家吃饭。

王佰往嘴里刨饭,就瞅见通过阴山沟的公路上,四五辆下车疾驰而来。

王佰的手机嘟嘟响起,他拿出手机摁下接收键,玉山乡党委书记严华的声音就回旋在他的耳朵里。

是老王吗?

哎书记,是我。

县里的章县长来看望大家,你赶快下来带路。

好,立马下来。

挂断手机,王佰三步并作两步走下老鹰岩,到阴山沟接县长他们,刚走到车队前面,严华书记向章县长介绍起王佰来。

看着眼前这位个头不高、脸黑瘦的村长,章县长感慨地说:基层的干部很辛苦呀,严华,你要多关心像王佰这样能吃苦耐劳的村干部,多培养他们。

严华应道:好的,一定一定!

王佰在前头领路,一干人沿着光滑脚窝往上攀爬,行至老鹰岩掘井处,章县长等已汗流浃背。

百来号人正在吃凉饭,章县长走到他们中间,一一握手问好。

等大家吃好饭,章县长就跨进铁篓,要和掘井人员一道下井看看,王佰赶紧劝阻说下面危险。

章县长说:你们这么多群众干了这么天都不怕危险,就怕我危险,我一定要下去。

戴上安全帽,章县长随同下井村民滑到井底。

这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呀,井壁由一根根木桩撑着,一直往下密密麻麻撑着井壁,由上往下看俨然一只大刺猬。

这是一个多么艰难的作业呀,五个人握的握锉、举的举锤,乒乒乓乓敲打石头,一小块一小块剥离,有的村民的手起了血泡。虽然进度慢,但有效率。

大家停下来的那会,章县长分明听到地下水流的声音。

出井后,章县长高度赞扬群众的智慧,当场表示由县财政划拨三万元帮助久乐村掘井,一旁的财政局局座史勇赶紧备录。

稍后,章县长说:因为全县受灾面积大,县里要通盘考虑,玉山乡财政拿出一万五千块帮助久乐村购买水管,不够咋办,大家出谋划策。

乡亲们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地说:县长放心,不够的我们自己凑,卖牛卖猪也要把水引进村里。

临别,章县长再握一次村民的手。

这是一只只团结而有力的手啊!

这是一只只战天斗地的手啊!

离开老鹰岩,章县长的眼眶有些湿润。

---------------------------------------------------------------------------------------------------------------------

章县长离开玉山乡的第二天,县、乡下拨的救灾款就到久乐村的账上。

闷热的久乐村村委办公室,村支书马久和村主任王佰召集村两委成员一道研究救灾款的用途。经过反复商议,村两委最后确定用用四万元打井和筑水池,五千元购买水管,不够的由村民凑。当夜,久乐村又召开一次群众会议讨论凑钱问题。

农历三月二十,有的村民把钱送到村委,有的则在老鹰岩掘井处把钱交给村主任王佰。

晚上马久和王佰清点群众凑款代课教师陈木捐两千,村民凤英拿一千……罗三老祖公五十。一一点数,全村没有一户人落下,都捐了钱,一共两万零三十块。

王佰疑狐,罗三老祖公一个人,就靠低保生活,怎来五十块呢。经调查,原来罗三老祖公向凤英借五十元,说好了赶场天就背鸡卖来还。

抬头看看夜空的密密麻麻的星星,王佰的眼眶湿润了。天上一颗挨一颗的星星,宛如团结的村民。

我们有啥理由不把水掘出来!掘,不管困难多大,一定要让水流到久乐村。

-------------------------------------------------------------------------------------------------------------------

已经快四个月了,黔地的天空偶尔只有淡淡的白云飘过,仍没下雨的迹象。

久乐村的田地又开裂几寸,有的地方已够拳头抻进去了。村民依旧在用洗脚水或人畜尿就着包谷苗。水呀水,救命的水在哪里?

老鹰岩掘井人已增加到到两百号人,一群裸臂露胸的汉子挥汗如雨,在他们艰难的作业中,井在一寸寸往下延伸着。

井底叮叮咚咚的水声更响。

“拐喽,遇到硬子手了!”人称见事忙的毕老三叫起来。

大家把电瓶光线射在一处瞧,一个卵型的石头扣紧原来的那块大石,丝毫不能挪移。

村支书马久在带队锉井,见到这个场面他人也心焦起来。

思考一会,马久想到了物理书上讲的滑轮组能省力。

对,就用滑轮组启动巨石。但到哪里借滑轮组去哟?

马久爬上井面,把遇到的情况向大家讲了。

刚从外地搞工程的罗成说,在玉山乡修学校的工程队有滑轮。

马久找来摩托队的傻蛋刘礼,坐上他的摩托直奔乡机构。

经过乡镇府协商,马久他们向工程队借来三副滑轮组。

滑轮借回来后,大家在巨石四周锉出几圈细项,套稳滑轮钢丝索,在井外套牢滑轮。等井底的人全部撤出,所有的人握紧滑轮绳。

预备——起!

滑轮组发出嘎吱嘎吱响声。

井底传来两块巨石咔嚓咔嚓的摩擦声。

缓缓而上。

再缓缓而上。

两个小时后,一块巨石爬出井口。

再过三个小时,另一块巨石也爬出井口。

王佰和张石迫不及待上了铁篓,滑到井底。

井底传来他们高兴的喊声:见水了,很大的水呀,缸子一样粗!

听到有水,老鹰岩响起了人们的欢呼。

---------------------------------------------------------------------------------------------------------------------

农历三月二十五,老鹰岩筑起了水池,水慢慢溢出,透出久违的清凉。

农历三月二十七,从老鹰岩接出的水管布到久乐村,汩汩的水鼓胀水管。

农历三月二十八,久乐村每个组有了零时供水点,人们排队挑水灌满了水缸。

农历三月二十九,清亮的水流到岩脚坝子的田里,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农历三月三十,久乐村村民开始移栽包谷苗和插谷秧,田间地块一派忙碌。

农历四月初一,王佰自己掏荷包拿出三千块钱打酒,向村民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农历四月初二,王佰下了一道死命令,大家必须节约水,吃用不完的送给邻村。

------------------------------------------------------------------------------------------------------------------

有水的久乐村沸腾了,过年一样热闹——

吵闹声,牛哞声,声声混杂在一起,像魔烟一样卷进人们的耳朵。

田埂上,男孩追逐嬉闹;地头里,女娃轻掐轻揪……

坝子小学的课堂上,陈木老师动情地教学生唱歌:“五星红旗随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一遍遍,歌声飘过红旗,飘过水汪汪田坝,撞在山间绵绵回荡。

王佰到哪儿去了呢?原来他被张石邀到家里喝酒去了,醉得一塌糊涂。

醉了就醉了呗,尽管以前他们各自都因为什么高兴过,但今天的这种高兴却与往常不一样了,如果不是因为年纪大腿脚不利索,他们还想学电视里的姑娘们跳一会舞,即便手舞足蹈也没人会说他们是疯子。

醉了就醉了呗,尽管现在正是抢抓耕种的时节,但耽搁了这一天也何妨?你看,他们俩正在互相搀扶着坐在院坝的木凳上,等来回忙碌的人们的影子透过红旗飘扬的坝子小学映在朦胧的醉眼中。

“呵呵”

“哈哈”

……

王佰和张石头对着头,两个酒糟鼻杵在一块,笑得那么酣畅,那么忘乎所以。

三三两两的人收工回家,清凉的村庄披上霞光,宛如一幅油画……

作者的话
若山

暂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