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里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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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队吹吹打打，鞭炮声接连不断，是田云华和何于湛的葬礼。两个人的反抗就这样平息了，血流进土地，化为污泥，连故事也将在岁月的罡风中荒芜。

潘晓简素的长裙滑过堕落的厅堂，她的身旁破碎的十字伴着尘埃陨落，苗巫竖起手指，透着死亡的黑暗斗篷中满是寂静，脚下却踩满阴森的白骨；只为甩落那肮脏的猩红。天空中遗落的阳光却被黑色的翅膀遮掩，随着光明遥遥坠落的却是无知的奢望。苗人的巫官给她换上全黑的祭祀服装，踩着欲望的彼岸花，满是碎落的希望；涂黑的眼影漆黑的唇瓣，天堂的发泽变了地狱的凄茫，她张开臂膀，闭紧双眼，迈开步伐，华丽的长衫就似两片漆黑的翅膀，剥夺着所有的芬芳。

白皑肃穆，雪的生冬的死，乌鸦绽放着黑色的翅膀在苍白的世界里躲避死亡，却在空洞中回响，带着绝望的眼，她回过身，身后是为她所痴的恋人。她带着悲伤的泪水，苍白的手指无声无息的抚上了敬义白皙的脖颈，就像冰一样冰冷，他睁大着眼睛，突然的全身僵硬，此外，那一刻，滴在他脸上的，温暖的泪水就像是永远解除不了的咒语一样，把他的，身和心的自由都剥夺了去。

她安详地躺在血红的花地里，做着最后的怜悯。

他说：圣者解读着世界的规则，却任意的践踏着生命里的世界。我们为什么不能平静地坦然自若地直面死？接受死？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死亡变成一个庆典？把死亡变成一支歌或一个舞蹈？是我肮脏了世界，还是世界肮脏了我，为什么？

她说，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人没有把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一棵树死了，我们不会悲伤。一株大丽花在午后的阳光下枯萎了，我们也不会悲伤。鸟在大地上飞。但一只鸟不会永远不停地飞下去，鸟也会死。但我们不会为了一只鸟的死去而痛哭失声。而猫呢？狗呢？一只猫或狗的死去，也永远不会使我们像失去一个所爱之人那样心碎。我们更不会在乎一块石头的碎裂，一片水土的流失。因为它们的生命，不能被我们放进春夏秋冬的时序里去考察。土石的生命存在于更悠远无垠的时间之外，它几乎就是时间的一部分。

她说：真正的死，是从我们诞生的那一个片刻就开始了的。从来就没有孤立的死，死的背后就是生，死背负着生。无生即无死，无死即无生。我还听到过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有一朵小海浪在大海里漂流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它一直都很快乐。但有一天，它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它前面的海浪撞在了海岸上，变成了碎沫。它很恐惧，它喊道：难道我也要遭此厄运吗？我们都将不复存在吗？这时，它的身边又涌来了另一朵海浪。这朵海浪对它说：不，你不是海浪，你是大海的一部分，你永远都不会消失。我也是大海的一部分，我永远都不会消失。我们都是大海的一部分，我们都不会消失。

他说：只有消除了对它的恐惧，人才能平静透彻地活着。

她说：我为自己身为一个汉族人而感到羞耻。

他俯身看着黑色的身影在石墙上显现，黑暗气息的死神镰刀，就似流星划下死亡的光弧，再黯然的夜幕也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一场熄灭。那些飘渺诡异的咒语，穿过黯然的苍穹，破散。手指上的承诺已经碎裂，背后是无尽的空洞，在夜空中编织着柔软的梦境。他把自己毫无保留的交给了孤单，把灵魂交给了命运，所有的所有都屈指在死神的阴影下，那时什么都不愿意被剩下。他不想再说些什么了，因为已经疲倦了，在这些肮脏中穿行，已经透支了他的所有，他所拥有的只是不能落下的眼泪。他突然发现自己太过于现实，所有的东西都要经过思考后才可以去选择接受或者不接受，而不能随心的去选择然后接受，他的欢悦只是为了掩盖他的悲伤和虚伪。

他现在还是没有解脱，永远都在寻找精神的独立和超然。总是觉得，得到的不是自己期望得到的。遇到现实的阴霾，虚弱了，不是肉体的虚弱，是精神的虚弱。

白鸟穿过村庄上空，起伏腾落，颠动摇晃，依依惜别，却又以特有的光芒昭示一群悲伤而沉重的人涉出村庄，向墓地行进。他在神思恍惚中又看到了那只晨光里振翅翱翔的白鸟，还携带几缕朝雾的迷茫。漫山是青冈树的世界，草深苔滑，几乎找不到脚下小路的影子，两边山谷幽深，云烟缭绕，山下道路如线，村如棋盘，一切都雾蒙蒙的。生命的符号在我们的旷野里生生不息——无垠的旷野里是生命的反光镜，依然有生命力的元素或者生命逝去的痕迹都在上面呈现无遗。敬义说自己喜欢读坟碑，“我喜欢阅读它们，咀嚼它们，揣摸它们，那样子，就像是把手放在某人宽阔而冰冷的额头上。我知道，每一块坟碑都具有思想者深沉的魔力，我敬畏它们，尊重它们。”他拜阅坟碑的姿势像是与一位故知亲友交谈。这种交谈有时候没有语言，只有一种十分默契的对视。无数平凡而短暂的生命消陨在荒野中，荒野的坟碑命运也许是孤独，荒凉的，那一块块荒野里伫立的坟碑竟然蕴藏着某种可贵的灵魂。在荒野的碑林中，敬义发现并唤醒人性中某种可贵的精神，使荒野不再冰冷荒芜。

他明白，我们所赖以生存的人类社会是一个复杂离奇的迷宫，我们每个人起初都以单纯，幼稚的个体熔入这个迷宫，然后寻找着它的出口，挫折和困难往往阻遏着我们前行的脚步，死亡更是平常而又极其平常的事情。某些生活的幸运儿由于偶然的机遇或不懈的努力，最后终于以胜利者的雄姿出现在迷宫的尽头，拥有了荣誉，花环或其他更多。然而更多的人们在迷宫中迷失了方向，有彷徨，有苦闷，但更多的是奋斗，崛起。有的人或许没有在挫折和困难面前低头，却在黑暗与魔鬼制造的一个小小的伎俩里栽倒。都说世界尽头是死亡，就像人群的表情麻木不仁的流动，就像嬗变的面容，坚强的躯壳，更像无谓无知心灵那样直接了当，爱的飘失才真正的意味着终结。随着对生命的理解加深，使他对孤独也有了更深的感受。生时我们正处在死之中，死时我们正处在生之中。活着的人都是卑鄙的幸存者。

有这样一个民族，从出生时就开始为死亡做准备，所以这个民族的人不怕死，虽然贫困但活的非常充实而心安，这个民族就是藏族,一个有信仰的民族。他们认为死亡是另一个生的开始，也正如生是死亡的开始一样毫无争义。生命，就是死神唇边的微笑。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小时候，他曾看过宰猪的场面，当屠户用杀猪刀插进猪的脖子的时候，他看一眼后便不敢再看。死亡还意味着，你不会再有你所爱的人，虽然可能会有爱你的人，但是这些爱你的人也终会象你一样变成没有所爱的人。所以最终的结果是死亡是既没有你所爱的人，也没有爱你的人。大山旁边的小路边裸露着被山洪冲刷的很深的沟壑，他在充满释放生命快感的过程中欣然地独自走在一条穿越丛林、大山、河流的捷径上。他感到有些疲倦，于是坐在田埂上，因为有些潮湿，他把一些草叶，玉米叶子和在秋天飘零的水柳树叶垫在屁股底下。在翻动草叶的时候，他遇见了一只蚂蚱，像时光里某个温柔的妖，极尽生命最后的轻灵与媚惑，也挤压着他的灵魂，他忽然有了一种对生命的惊惧，有了一种世纪末的感觉。当他看到横亘在他面前的最后一条河时，他竟忘记了疾行的疲惫与辛苦。看到这条他不止一次涉过的河流，头脑中竟出现了一些零乱的意象，也同时响起一首从来未听过的歌，一种踏空的感觉也迅速充溢了他的心灵。

最后的死去和最初的诞生一样，都是温馨的时光。

死亡只有一墙之隔，却让人感觉好遥远，他不惧怕死亡，他怕如此的活着。

他想到：曾经天真的走向欢乐，也曾经孤单走在死亡边缘，究竟是世界舍弃我，还是我舍弃世界。在感受死亡的过程中，你有时候会发现死亡带给我们的不全然是恐惧，死亡是尊严的。死亡的尊严，来自于死者也来自于生者，死亡是一面镜子，死亡之镜照映出的是生命整体的意义。生命是个失忆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应该珍惜爱我们的和我们爱的人，这样才不至于在死亡来临时给自己留下遗憾。死人的最大悲哀不是离开这个生的世界，而是不能象活人一样自由地主宰自己的行为，支配自己的躯体。死人无奈地看着活人摆弄自己的躯壳。在某些情况下，死人的躯壳成为活人炫耀地位、权利、力量和金钱的一种道具，供活人寻求心灵慰籍或补偿生前过失。人离开这个世界，一如来到这个世界，总是赤条条来去，不带来什么，也不带走什么，源于尘土而归于尘土。对死者的躯壳而言，还需要什么仪式吗？

死亡是有意义的，它昭示着即将的死和已经成为现实的死，也警示着生。也许，真的没有人愿意过多的谈论死亡，就像人们多么不愿意过多地面对死亡一样。但，为了不至于一次次地愧对已经交出生命的人，我们除了珍惜生命，呵护情感，是不是应该还有点别的什么？比如，善待一切在生者，守护尊严、良知，还有彻悟，而且，还有正义。美德之所以背叛真理，是因为人类在美德的身上，披上了势利、愚昧和权力的外衣。

如今的城市夜空，早己失去了纯然的黑，比星月都要流丽明艳得多的霓虹光影将天空染成了灰紫色，靠近城市的边缘，索性褪成了灰灰的黯红。城市的颜色则直截了当而丰富多彩，灯红酒绿流金销魂，变幻迷离的七宝琉璃世界。离得远了，看起来就只剩下一片片的白炽，倒是显得干净清爽得很。

而在敬义看来，这一切却全然是不真实的虚幻。

他想看到一个人的灵与肉，如何缓慢地分离；

他想看到天空以雪的方式，如何层层累积。

敬义这一天都没有再走了房门一步，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脑袋里一遍遍的默念神意诀。修练功夫的目的不是致力于击破石块或木板，他更关心的是用它影响他的整个思想和生活方式。仅学习某门派某人之机巧，即使发挥至极限，也非真正的搏击。所谓成熟是指自我最深的觉悟，而非以做观念上的俘虏。他并不像其他修真者那样的盘膝而坐，五心朝天，只是平静躺着，像睡着了一样，但是在他的脑海中，却是一片翻江倒海般的狂乱。虽然与前几次的修炼神意诀的方式一样，但是这一次敬义终于发现不同之处，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感觉自己进入了一处空旷的天地之中，上不是天，下不是地，周围雾气茫茫，四野一片寂寥，没有任何生命，也没有一丝声音！就连他自己也不存在，似乎只有一丝他的意念存在于此，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识海！”

意念是无形的气物，就算存在于识海之中，也不会显出形像来，识海本来就存在，但是他修炼神意诀之前的识海只是装着一滴水，根本看不到它的存在，而随着他吸收掉水中的意念，又吸收掉自然界中无数死人残留的意念，他自己的意念之力增大了许多，一滴水变成了一片海洋，而这些意念集中在一起，这才让识海显现出来。识海的出现，表明他正式进入了修炼神意诀的门槛，而不再是先前那种模楞两可，只是肤浅的集中精神的程度。

那些白雾就是敬义的意念所化，只是在没有修炼以前，意念是平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