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八是一个吉祥的日子。

溪州、南渭、保靖各地的土司为了团结互信，共贺节日。经过商榷后，土司们决定这一届的四月八在保靖州的默戎集会。默戎舍巴是苗王时言序，统辖着勇、胜二旗。这个武陵山脉中的小镇是附近大小村寨的中心福地，有一条铺着青石板的老街，东西走向，两边建筑着许多苗式瓦房。街东头是祖师殿，西头延伸到河滩。那个殿宇斗拱雄伟古朴。正殿面阔两间，进深一间重檐歇山顶。柱础用双曡圆鼓式，殿脊是图案美丽的陶砖。殿中砌有神龛一座，上供土司祖师神象。镇子的墟场主持着维持百姓生计的买与卖，五日一墟，带给山民劳动的回报和收获的喜悦。必经的河面，如果水不那么深，都会安放供四方过客渡河的跳岩。路上行走的皮肤黧黑的苗民，或背竹篓，或挽柴刀，从容而行，与人聊天谈买卖讨价还价，也是和颜悦色，绝无尔虞我诈。当然，遇到不讲情理的怄气之事，依着血性，苗人必要操刀搏斗，呈现强悍粗犷的另一面。若不是逢场的日子，平时的默戎是安静的，来赶集的人散了之后，小镇马上沉寂下来，整个街上就零零碎碎的晃着几个人影，间或有一两声犬吠，更加彰显出幽趣。互相要好的几个人，赖在树荫下，在地上画一些简单的棋盘，用木棍或小石头做棋子，玩打三棋，五子飞，特殊的韵味，快乐自在其中，不知不觉就度过了一下午的时光。每当浣衣的女子，用木瓢打一瓢瓜水，把水中的人影和黄昏汲上来，就到了炊烟四起的时候。行走在这样祥和朴素的自然村落中，感觉生活的节奏倏然慢下来，复杂的人事瞬间变得简单。千百年来，古镇就这么一直静静的存在，使人感到无欲无求的宁静。从文说，这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但这些人想些什么？谁知道。

天公作美，四月八风和日暖。

晨光尚且熹微的时候，默戎镇内就已经一片人声鼎沸。盛装的来人从四面八方涌向集会的河滩，场地上锣鼓喧天歌声萦绕，无比的热闹。府县的官员们也都换上朝衣，导以灯繖、请道旗全付仪仗到祖师殿祭祀、祈祷。有文艺的人士怀着虔诚的心在表演上刀梯、跳猴儿鼓舞以及各种传统的节目，凭歌叙情的小伙子也多了一个向爱慕之人吐露心曲的机会。老人唱古苗歌，多是保持一种深沉的状态，他们的唔萨声里有着先祖不停寻找幸福的故事。

敬义，敬明和之桃，田云华一早就被当地苗王的奴僮领着坐在临河的吊脚楼上。四人时不时交谈一些有趣的想法，饶有兴致的欣赏河边的风景。他们左边那一桌坐着几个后来的轻佻浮薄的土官衙内，邪祟不正的眼神不住地往敬明看。敬明还是那身素雅的衣裙，微有脂粉的气息，不奢华，却也显出撩人心怀的丰盈。其中一个终于按耐不住，走过来与敬义，敬明，之桃，田云华套近乎。四个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寒暄几句后，就不想再理会这种纨绔子弟。那厮却还死皮赖脸，纠缠不清。田云华嫌恶地把钢槊重重一顿，以示谢客。楼上角落里坐着的一个女孩子，看事情不太和谐，忙站起身来喝斥那个小衙内。“张有铁，你皮痒是不是。”张有铁自讨没趣，尴尬无比，只好灰头土脸地坐回原位。女子对着敬义四人浅浅一笑，又坐了下去。敬义这才注意到原来楼上还藏着一个美人。“龙蛇杂处，坐到这里反而压抑，不如我们也去河边凑哈热闹，好不好唵。”之桃说。敬义说：“好。我们走吧。”

“刚才那个苗族少女是什么人？”

田云华想了一下，说不认识。

敬明笑着说：“那女孩子倒也有一点气势啊。她一定是不少少年的梦中情人。刚才真是谢谢她解围。”敬义道：“默戎是苗域。我们低调些。惹上一些瓜葛也不好。”“那个混混儿再来欺负我们。”之桃生气地说，“云华你莫再留情面，下手打他一顿，看他学不学乖。”田云华听了哈哈一笑，比着无聊的手势，对他的妻子说：“他们也不会那么蠢，晓得坐在那楼上的都不是一般人。他们肯定是不敢挑事的。若是真要来搞口子，老子一槊刺死他。”敬义谨慎地说：“土司杀人不请旨，亲死不丁忧。弄死爵爷的族人，这个罪名可了不得。”田云华满不在意，说道：“怕个逑。”他们四个在人海里穿行，走马观花地逛着会展。“前面在演傩戏。那个好看。”之桃拉着敬明拢了上去。见三十来个戴着面具的傩师，拿着牛角、师刀、牌带之类的法器，一边唱一边跳，每个人都赤脚从烧红的铁犁上走过，却毫发无损，场面诡谲又盛大恢宏。他们舞蹈的意思是做朝拜伏羲兄妹的仪式，田云华对敬义说。主人敬神百不扰，如天之福姿汝求。很有异域风情的傩面具是很多人的心血，雕刻得活灵活现，内中的忠奸优劣、老少妍陋无不神似。因为傩面具隐喻着神性的空间，所以开橱和封存均有一套尊祀仪式，敷衍了事是不可以的。敬义茫然退立，他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若有所思。他似乎在火焰中看见一些痛苦的囚徒。他知道火是内在而又超生命的，它可以潜隐起来，像埋藏着的憎恨与复仇心。然而，不管是为天地立心，或是为生民立命，人们总要有一种理想，一种希望，虽然高下不同，可是必须有一个意义。我们听不到来自大地深处的叹息和啸咏，但是不能对自己民族的气息缺乏温情与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