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我相信每个中国人都知道，这一天是日本对华战争的开始，日本人借口铁路向北大营开炮了。深夜里隆隆的炮声震天响。当时张学良将军因为蒋介石的不抵抗命令而撤兵，把大好的河山拱手让人。

我的家就在沈阳附近的小县城里，祖父曾是进士出身，父亲也是当地有名的乡绅，那一晚家中的仆人们胆战心惊，公馆里彻夜亮着灯。母亲年龄已经很大了，产婆把一盆盆的血端了出去。不时有爆炸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吓得人胆战心惊，可是这是父亲盼了半辈子的儿子，祖父盼了快一辈子的孙子啊，谁也不敢发出惊叫哪怕是母亲的大量出血！老太医的药方也调不住母亲的气，她已经力竭了。

产婆汗都下来了，她跑到父亲那里报告情况，我一直生不下，母亲的羊水又都流干了，不请洋医生是不行的。父亲连夜着人去县城的医院里请洋大夫。这也是迫不得已，他是个保守的男人，他觉得让那些洋大夫来看女人病就是有伤风化的事情，即便发妻的情况如此危机，他想着的也不是母体的安危，而是好不容易的老来子。

父亲年过四旬只得了一个姑娘还没养住，娶了几房姨太太都不见喜，有的也是生了丫头病歪歪的没有活过三岁。如今这全部的希望都在发妻的肚子里了。祖父说这是他梦见菩萨赐下的恩德，这一胎一定是个男丁。

过了没多大功夫洋大夫就来了，他们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进产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闲杂人等都清了出去，他们说这里条件很简陋，产妇情况又不好，只能消消毒做临时的手术室了。丫头煮了很多开水又照大夫吩咐把棉布丢到里面去消毒。

伴随着一夜的恐怖气氛和忙碌，我终于降生了，可是母亲却烙下了毛病，一直都病歪歪的。让父亲失望的是我不是男丁，我是个丫头。似乎父亲的儿子梦彻底破碎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失望过了。在之前他的几房小妾都没能给他生个儿子，如今发妻重病可是贼老天真是折磨得他好苦。人家明面上尊敬你，背地里连那些下等的老农都要嘲笑他是个没种的男人。

祖父也病了好久，可是他是信佛的，老庙的主持也宽慰他说虽然是个丫头，也未必不可招个上门女婿，延续我们老林家的香火。主持分明是知道我是个贵女，出生在这样的人家命怎么会苦，他只说我是个富贵的命，将来一定带旺了林家，若祖父多捐香火必然是有福报的。

祖父是知道的，他内心里惶惶不安，他害怕是自己作孽太多才让林家没有了后，在前清那会儿，祖父还是举人老爷的时候，他们家就有大小好几个庄子上百亩的良田。那时候为了收租子他们家也养了不少打手，虽然说没出过大事情，可是也没少干欺压良善的事情，还出过把良家的房产都没收了，让人家全家都要了饭的事。他想着定然是那些愚昧的农民在背后诅咒他，在背后骂他才使林家无后的。考取了进士后，祖父仰慕着京城的繁华和富贵，将良田全都卖了，在京城买了所小院子。却不想世易时移，大清朝倒了，溥仪退位了。京城里到处都活动着革命党，像他这样有官职在身的难免要受难了，于是他变卖了京城的宅子，把所有的钱都投到老家县城的商铺里去了。家虽然说没败落，但也没什么发展，好在数家商铺都是盈利的，又有些空铺子租出去赚钱。二叔又去了金山发财，家中总是有些资产，在县城中也算是著姓大户了。我的出生带给了父亲和祖父无尽的失望，他们只是相信是自己作孽太多了。

其实祖父却是不知道二叔所谓的发财，不过是在中国雇了廉价的苦力租给英国人，而英国人又把他们租给美国人去修铁路，美国人又把他们其中一部分租给矿山。即便是中间倒了好几手，这些工人的工钱也廉价的可怕，而经过层层盘剥，能到他们手中的就更少了。他们过着没有尊严和自由的日子，他们在那些外国佬眼中和会干活的牛马没有区别，只是牛马也是分产地来定高低贵贱，而中国人在他们眼中一定是最廉价的那一种。

靠着喝同胞的血，二叔发了很大的财，他混迹在美国的社交圈，为了打入上层社会不惜一掷千金，甚至娶了一个洋人做了妻子。对于他的发财祖父并不知晓，但是他娶了洋人却把祖父气得不轻，即便二叔有儿女，但是祖父却不承认他们，认为他们都是夷狄混血，是对不起祖宗，也没资格上族谱的。相较于远在美国的二叔，真正叫祖父伤心的是京城里干差事的三叔，三叔年轻的时候参加革命党，他不顾祖父的劝阻一心推翻大清。在祖父的心里他生是大清的臣子，死了也是大清的鬼。这个儿子竟然参加了他最恨、最讨厌的乱党，这叫他如何有脸见那些前清的遗臣。于是，他亲手杖打三叔，把他逐出了家门。可是我知道，祖父心里一直后悔，那毕竟是他的最疼爱的小儿子，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儿子是他生的，可他却一点也不了解他脑子里那些古怪的想法。而三叔这些年来一直也没有联系祖父，这让他伤透了心。人老了之后再也没有年轻时的雄心和狠戾，他的心里不再有脸面问题，他只想着一家团聚。

可是三叔不给他写信道歉，他也为了一口气不给他写信，父子二人僵持着，像比试谁更有耐心似得，倔强的等待着对方的转变。可是他们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那就是国家和信仰。那遥远国度的二叔在奋斗多年后，基本上算是打入上流社会的边缘，他一直视旧中国为荒乱蒙昧的散发穷酸味道的国家，如果可以脱胎换骨，他宁可生为日本人，也不愿说自己是中国人。他怎么会为了祖父和乡下地方的一点点财产而回到他觉得落后的国家呢？而且有了资产的他为了摆脱中国工头这样低等的身份，早就用沾着劳工血的金钱去投资工厂开设商店来洗白自己了。他这样无非是要同过去彻底分割的，中国来的信件他甚至不想去看。

他的美国妻子更加觉得丈夫家的亲戚都是无知的人，他们不会英语也不懂数学，过着简直比乞丐还悲惨的生活。她看上去同情丈夫的出身和亲人，但是内心中却有多少是真的同情在落后国家里生活的人呢？

我的出生就像是可怕的预言，林家没有后了。父亲自然是觉得没有脸面，又无可奈何的。祖父又笃信佛家的因果，拼命的做善事，给寺庙里捐香油，施舍米粮给乞丐，为的就是博得一个大善人的名号。可是，这一切都没有给林家带来一个继承家业的男丁。

九一八的那天晚上，我哇哇大哭着来到了这个世界，似乎是为了自己，似乎是为了家庭，也可能是为了祖国的命运而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