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无意之争

“一月大小寒，翻田好晒白；二月立春雨，耕牛农夫忙；三月春惊蛰，花红好下秧；四月、四月……”清脆稚嫩的童音响彻在小书舍里，原本流畅的诵吟忽然一滞，那脆脆的声音渐渐急促起来，微微颤抖着，断断续续的音节飘落，最终渐渐隐去……

“哎……”

鸦雀无声的书舍里，传出一声暗哑愤然的长长叹息，在众人的屏气凝神中显得格外突兀清晰。

“下一个……”那个葛衣长袍的老者拿着一卷发黄的书，敲了敲自己枯槁的手腕，忧愁的望着面前的男孩。

男孩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站直身子，双眼平视前方，清俊秀雅的脸上带着温润谦和的神情。

“一月大小寒，翻田好晒白；二月立春雨，耕牛农夫忙；三月春惊蛰，花红好下秧；四月清明雨，家家插秧忙；五月立下满，灌溉耕锄快；六月夏至至，芭蕉硕果繁；七月大小署，夏收时节忙；八月立秋至，又一轮插秧；九月白露兮，蛙鸣锄禾日；十月寒露霜，田间稻花香；十一月立冬，稻黄余千串；十二月冬至，晒谷场上欢。”

清澈流畅的童音隐去，似一泓甘泉缓缓的流过老者日渐浑浊的眼睛，瞬间让其闪烁着智慧的光泽。

“好好好！”只听他连赞三声，眼睛一亮，顿时神采飞扬，似乎寻到了什么稀世珍宝般望着男孩，满是赞叹欣喜。只是，当视线环过那站成一排的十来个孩童，脸色又倏地沉了下去。

“其他人，将《节气经》抄录二十遍！”老人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顿时，安静的书舍里唏嘘一片。

“啊？”

“二十遍……”

“怎么抄的完啊……”

一时间，小小的书舍里充满了孩子们的喧闹声，那些站在墙角的孩子瞪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哀嚎，有的叹气，有的哭丧着脸，早将夫子立下的《惩戒录》抛之脑后。

“不要吵……”老者正踱着步子训诫到，刚要说什么，却突然被一声清脆的童音打断。

“夫子，这不公平！”

老者双眉一簇，心下很不高兴有人质疑德高望重的自己，顺着那声音望去，“有何不公？”

那是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女娃娃，穿着同男孩一致的白色布衣布裤，虽洗的泛白，却十分合身，袖口上还绣着精致的淡紫色蔷薇花。只见她仰着头，白皙秀气的小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就那样倔强的望着自己。

“本来就是！夫子让我们背《节气经》，可那上面写的都是何时种豆插秧，我以后又不要当农夫，为什么要背这些！”女孩抬头挺胸，说的

理直气壮。

夫子一愣，继而眉头皱的更深了。“我既让你们学，日后自有用处。”

“才不是呢！”女孩争辩道，一双眼逼人的亮，“娘从小就学题诗作画，写的文章比别人好的多，一样要每天给人家刺绣织布缝补衣服，学那些根本就没用！”

夫子轻咳一声道，“贞静清闲，行己有耻，是为妇德；不瞎说霸道，择辞而言，适时而止，是为妇言；穿戴整齐，身不垢辱，是为妇容；专心纺织，不苟言笑，烹调美食，宽带嘉宾，是为妇工。《妇行》明言道，这是身为妇人的本分，与她的学问无关。同样，我要求你们背诵《节气经》，是你们作为学生的本分。可你小小年纪，就学着忤逆长者，有损礼德，罚你明日将《弟子规》抄录十遍！”

“不！”女孩怒气冲冲的反对道，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我就不！只有农夫才学这些，我以后要做千翼王一样的英雄，不学就不学！”

“你、你……”老者气的瞠目结舌，吹胡子瞪眼的，“诡辩！分明就是你学不勤，贪玩乐，还不思悔改！你、你……”老人眼睛一侧，忽然看见之前背出整篇《节气经》的男孩，转念说道，“那你说说，为何人家能默诵出？”

女孩望着那男孩一眼，嘴角一撇，满是看不起的模样，“他以后想当农夫呗！”

“哈哈哈……”

“哈哈哈……君淼想当农夫……”

十多个罚站的孩童都哄然大笑起来，望着沉默静坐的男孩，一口一个“农夫”的嚷着，先前因抄录书文的不快一扫而光。

“安静！”夫子大声训到，脸都气绿了。

孩子们嘻嘻笑笑的做着鬼脸，还小声嘀咕着“我才不要当农夫呢！”

“爹爹说我以后是大将军！”

“我会做比……比县太爷还高的官儿……”

夫子关切的看了那男孩一眼，见他依旧静静坐在那儿，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了。

夫子舒了一口气，气愤地盯着领头挑战自己威严的女孩儿，一字一句道，“江安澜，明日将你母亲叫来！”

名叫江安澜的女孩闻言一怔，强辩解道，“我又没做坏事，凭什么叫娘亲来！”虽然如是说着，可心里早就在打鼓了。她虽然天不怕地不怕，比男孩子胆儿还大，可最害怕的就是将母亲惹怒了。看着她对自己不言不语，午夜对着窗外无声无息流眼泪的样子，她心里又慌又怕。虽然自己只有九岁多，可每次看着母亲伤心流泪，她就觉得比禁闭几天不能出去玩儿还难受。

“谁要是再狡辩，通通把你们父母叫来！”夫子不理女孩，对偷懒的一群孩子说道。

果然，一听到要叫父母，所有嬉闹的孩子立马安静下来，垂着头安安静静的挨训。

“我不叫！就不叫！就不……”女孩看着偃旗息鼓的战友，又听到只有自己一个要叫家长，心里顿时委屈的不得了。

夫子不理她，走到书桌前，有些无奈的摆了摆手，“放学吧，记得将《节气经》抄录十遍！”

“是！”一群孩子齐声答道。

“拜别夫子！”孩子们行了礼，争先恐后的奔出书舍，一出门，外面就叽叽喳喳的闹开了，似飞出笼子的小麻雀一般，顿时活了过来。

夫子望着屋外叹了口气，视线转向那个安安静静收拾笔墨纸砚的男孩，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君淼，你且留下。”

“是。”名叫君淼的男孩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然后乖巧的点点头。

夫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女孩仍旧站在墙边，恨恨的盯着男孩，又委屈的咬着嘴唇，眼圈泛红，一双大眼睛泛着水泽，硬是倔强的不肯掉下泪来。

老者看了看两个孩子，这时的气也渐渐消了，那双晶莹倔强的眸子，似乎触动了他心里某个地方，微微酸涩，神色也不由得温和起来。

“安澜，你嫌夫子教你当农夫才需要的知识，不愿意学，那你说说想学些什么？”

女孩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却又突然一顿，紧紧的抿着唇，望着老者不言语。

“恩？”夫子不禁好奇的一咦，不解的望着唇越抿越紧的女孩。“怎么不说了？”

安澜皱了皱眉，心里正激烈的争斗着，最终还是出了声，“你不告诉娘亲我就说！”

身后响起一声低笑，夫子转过头，正好看见掩着嘴的男孩儿，心情忽然一阵大好。“好吧，就绕了你这一回。”望着女孩又惊又喜的俏脸，

老者也不由得咧开嘴笑了起来，那布满皱纹的脸似一朵盛开的菊花。

安澜瞪了男孩一眼，又看着笑起来的夫子，悬着的小心脏这才安安稳稳的落回了肚子。“我要学怎么成为千翼王那样的女英雄的知识！”女孩仰着头，稚嫩的脸上满是郑重坚毅，一双眸子又黑又亮。

“哈哈哈……千翼王啊，千翼王……”老者忽然笑起来，看得两个孩子满面疑惑，心想一向板着脸比石像还硬的人怎么莫名其妙的笑起来了呢？许多年后，当他们站在万众敬仰的位置时才明白，当年的夫子，笑得多么无奈悲伤。

可是，那时的他们不懂，还暗自在心里嘲笑那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安澜，等你长大了，如果还想做千翼王一样的巾帼英雄，夫子再教你。”老者轻轻的叹了一声，那么沉，那么长。

安澜歪着头不解，“为什么要长大以后呢？”

“因为、因为……你还是孩子啊……”

安澜仍旧皱着眉，夫子说的真难懂，成为那样厉害的女英雄可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啊！她正想继续问，却不想夫子已不再理自己了。

“你们都回去吧，夫子累了……”只一瞬间，夫子又变成了平日不苟言笑的老头。

安澜瘪瘪嘴，不大乐意的收拾着笔墨，经过君淼时，很不善的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君淼脸一红，赶紧低下头给女孩让开道，那时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与安澜的仇就因为自己默诵出一篇《节气经》而结下了，并且一结就是许久。

女孩蹦蹦跳跳的出了书舍，君淼看着座椅上沉默木然的夫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问出来。

“拜别夫子！”

温雅的声音随着关门声一起落入屋外，那个满脸沧桑的老者坐在昏暗的书舍里，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棱落在他脸上，似游动的白色幽灵，恍惚而缥缈。

千翼王、千翼王……你是否早已忘了我？还是，仍然恨着我呢？…………

我宁愿，你还恨着，至少，那也是一种记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