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柳，飞絮蒙蒙，翠鸟鸣啭。

荣桓正于亭中抚琴，管家前来禀告：＂主子，葳诚侯求见。＂

荣桓似是没听着，依旧低头抚琴，琴声悠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管家正犹豫着可否还要再说一遍时，荣桓抬起了头，眉如长松，双目微迷，透着淡淡哀愁，道出的话语却是义正言辞，＂告诉侯爷，若是寻欢作乐便不必请我，在下在此谢过侯爷好意。＂

管家闻言，面露难色，偷偷看荣桓一眼，支吾道：＂可葳诚侯说，您若不见他，他便……便……＂

荣桓漫不经意道：＂他便如何？＂

管家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豁了出去，＂葳诚侯说您若不见他，他便自行翻墙而入。＂

荣桓轻笑，一扫方才的愁思，依旧是温润如玉的模样，＂他君烨倒是胆子不小！＂

如此伤风败俗、僭越礼教之事恐只有君烨一人敢轻率而为。

荣桓起身理了理衣摆，放好琴，便同管家一道向厅堂而去。

刚入厅堂门，便见葳诚侯正掂着茶杯盖细品清茶，一脸如沐春风之色，舒畅适意。

荣桓上前，君烨抬起眼来看他，眉目扬笑，＂怎么荣大人近来皆足不出户，竟似姑娘般矜清自持？＂

荣桓扬了扬眉，转身离去，＂不是侯爷不请自来，硬要拉在下寻花问柳，怎么竟有此等闲情雅致，在此品茗？＂

君烨放下茶杯，于荣桓之后迈出门槛，眼灿灿如岩下电【1】，笑道：＂在下乃凡夫俗子，岂敢拉荣大人寻花问柳，大人何必折煞我辈？＂

荣桓斜睨他一眼，不置可否，径自走在前头。

君烨也不恼，展开手中的描金扇，一副风流倜傥公子貌，笑了笑，自如跟上。

二人身后的王府牌匾，上题＂誊王府＂三字，据说是皇上亲笔题书，珍贵的很。还据说，有不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觊觎着这块牌匾，倒是誊王本人，却是不怎么在意。

荣桓既是誊王，也是禁卫军首领，不过怪的是他并不喜欢别人称呼他为王爷。一开始，大家都很好奇，问他，他也只是笑而不答，久而久之，习惯了，也就没人再去探究其中的原由。

君烨曾经调侃他，好端端的做什么还要去当禁卫军首领，这不摆明了抢能人才士的饭碗。而荣桓只是淡淡一笑，只说要亲自护母妃周全。君烨听后，咋了咋嘴，也不再说什么。

荣桓跟在君烨身后走入一巷口，七拐八绕了好久也不见停，荣桓几次想开口，却都不知为何欲言又止。终于，在跟着君烨又一次绕了个弯后，他忍不住开口道：＂侯爷。＂

＂嗯？＂君烨边走边回过头来看荣桓，见荣桓不走了也停了下来，＂何事？不是说好不叫侯爷的么。＂

荣桓本想开口，听到君烨的话，微微一顿，道：＂君公子这是要带我去何处？＂

君烨展开描金扇，微微一笑，＂保密，荣弟莫急，一会儿就到了。＂说罢，便领着荣桓继续前行。荣桓见此，也不多问，只默默跟着。

巷子尤为偏僻，没有什么人家，自是冷清得很。

爬山虎爬了满墙，一片青绿中还夹杂着零星的几点黄，影影绰绰。

不一会儿，果如君烨所言，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扇古色古香的门，门上画着些画，荣桓看不大懂。

再往上看便是一块牌匾，用瘦金字题着三个字——＂珏西阁＂。

君烨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开了。

开门的是名女子，身着绯衣，黑亮的发只用一支簪子固定着，见了君烨，很豪迈的说了声＂好小子果然是你＂，便上前一把拥住了他。

荣桓的眼中满是惊诧。他惊讶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从来没见过哪家姑娘这么热情开放、不拘礼节；二是，绯衣女子的眼瞳竟不似寻常人那般，而是泛着莹莹的碧绿。

女子放开了君烨，看着荣桓，一双碧绿的眼睛满是疑惑。她看了君烨一眼，君烨忙笑着解释道：＂衣姐，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起过的荣桓。＂

女子一手环胸，一手支颐，细细打量着荣桓，若有所思。而荣桓则依旧是温和谦逊的模样，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安静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绯衣女子看上去年纪不大，正值二八年华，艳如芙蕖，一双碧绿的眼顾盼生辉，狡黠精锐。

她上前向荣桓欠了欠身，＂小女子姓慕，名简衣，见过荣公子。＂

荣桓微微一愣，＂姑娘不必多礼，叫我荣桓便好。＂

＂哈哈哈……＂

此时，一旁的君烨已笑得弯了腰，他捂着肚子，浓黑的眼睫沾上了些许泪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哈哈，衣姐，你是在做戏么？＂

绯衣女子闻言，面带羞色，用衣袖掩着脸，只露一双莹碧的眼，声音娇柔：＂君公子，明明奴家比你小，怎可称奴家为姐姐呢，你这是要羞死奴家呢！＂

看着眼前的绯衣女子，君烨只觉一头母猪自眼前跑过，哧溜一下便上了树。他凝了凝神，走上前去，担忧之情溢于言表：＂衣姐，你是不是前几日不小心，受了风寒，需要看大夫么，我去给你请。＂

慕简衣轻轻摇了摇头，竟真似扶柳一般弱不禁风，还微微摇晃了几下，君烨连忙扶住她，她顺着君烨扶就的姿势，手臂一挥，一掌拍在他肩上，力道不轻不重，把握得当。

她凑到君烨耳边：＂小子，看你笑得那么辛苦，你才是需要看大夫，竟然敢取笑我，活腻了么？＂

君烨转过头来，恰好望进她如碧湖般明澈的眼眸，略带委屈道：＂衣姐，为什么你对他那么温柔，对我就这么凶？＂说着，还将手指向站在不远处被二人冷落了很久的荣桓。

慕简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荣桓正安静的站立着，低头把玩腰间的玉佩。

陡然间，她放开君烨，一把扯过荣桓向门的方向走去，就听君烨在身后喊道：＂衣姐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居然抛弃我去找别的男人，亏我们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欸？今天的门你怎么关了？＂

慕简衣随手指了指门环，翻了翻白眼，拉着荣桓进了门。

君烨看向门环，门环下方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今日停业＂。他扯了扯嘴角，迈入门内，随手关上了大门。

小院秀雅别致，廊道迂回。荣桓被慕简衣拉着东转西绕，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院内的景色。

小院的池里竟浮着几朵莲花，艳蓝的色很是稀奇。按理说，这个时候还没到芙蕖的花期，不该开花，也不知慕简衣用了什么法子，不过催熟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艳蓝芙蕖在中原一带很是稀有，大多都是丛波斯引进。

对了，波斯。

荣桓看着眼前拉着自己行走的绯衣女子，开口问道：＂衣姐，你有波斯血统对不对？＂

慕简衣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看他，黑亮的发自空中划过，＂对的，我爹是波斯人，不过我娘是南方女子。＂说到这，她顿了顿，转过身去，＂但她是个苦命的人。＂说罢，便拉着荣桓继续行走。

即使她转身再快，荣桓还是看到了她碧绿眸子里一闪而逝的苦痛。

原来，他们竟有些许相似。荣桓这样想着，清冷的眸子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任由绯衣女子拉着自己进了屋。

一进屋，便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荣桓仔细闻了闻，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清淡、典雅，不似檀木的浓香，也不似龙涎香的甘甜。

荣桓好似看到一位艳丽的女子在月下曼舞，唇瓣开开合合，似在吟哦着什么调子，薄如蝉翼的轻纱随着舞动飘飞。她转了个圈，转过身来，眼角下的绛红泪痣闪着莹莹的光，好似哭泣了一般。

荣桓仔细看了看，女子竟与自己有着相似的容貌，不禁喃喃道：＂母妃……＂

女子依旧在跳舞，好似濒临死亡的蝴蝶燃尽生命舞最后一曲霓裳，生命不息，舞步不停。

女子又一次旋转，荣桓发现她的嘴角竟有殷红缓缓溢出，妖冶的红顺着她白净的皮肤缓缓而下。女子原本柔情似水的双眸染上了绝望、悲哀以及不可置信却又释然的色彩。

她就着旋转的姿势倒下，如折了翼的蝴蝶再不能飞。

＂母妃！＂

荣桓想冲上去扶她，却似有一股力量拉扯着他，他怎么也走不过去。他用武力，用蛮力，却终是无用。

＂母妃，母妃！娘！！＂

他看着女子倒下的身影，无助的呐喊，喊着喊着竟哭了出来。

＂娘……＂

泪水模糊了视线，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荣桓连忙用手拭去泪水，生怕她忽然从自己眼前消失。

陡然，四周暗了下来，黢黑一片，有异香缭绕。

荣桓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又变回原来的小屋，而他此刻正躺在一张贵妃榻上。

＂你看到了什么？＂

清丽的女声自耳畔响起，荣桓偏过头去，看到慕简衣侧卧在离自己不远的一张榻上，单手支颐，一口口抽着手中的烟斗，缓缓吐出烟圈。烟雾缭绕间，荣桓看着她模糊的脸庞：＂没什么。＂

慕简衣仍旧一口口抽着烟，荣桓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慢慢道：＂闻到此香者，皆能看见心中最想见、想知之事物，你若不愿说，我不强求。＂

荣桓没有回话，只是看着烟雾中她朦胧的脸庞，以及忽明忽灭，好似充溢着浓烈哀伤的碧绿眸子。

【1】取自《世说新语·容止》裴令公目王安丰：眼灿灿如岩下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