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笙的面孔生的好看，桃花债惹得当然也多。当年我尚在人世时，何笙在族里便有倾城大美人之称，玄族山外那几个村子里的小姑娘，没有一个不爱慕何师傅的，周边几个县城的青楼女子，也无一人不想亲自招待何大少。

男人美成这个样子，着实是一种罪过啊！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位仰慕何笙的姑娘，名叫萧萧，乌发美的犹如绸子一般，眉目清秀，瞧着瘦瘦弱弱的一个美人胚子，但性子爽直，及其贞烈。当年西荒之乱，何笙奉我师父祯一先生之命只身赴战场，数年杳无音讯，萧老头瞅着形式不对，赶忙给闺女去县里新招了个有钱夫君，没想到定亲当日，萧美人一把短剑插在红木桌上，明晃晃的，萧美人一挑眉，指天骂地，道，我萧萧生来是何笙的人，死去是何笙的鬼，何笙他凯旋，我成婚；何笙他伤了，我服侍；何笙他战死，我守寡！

瞧瞧，瞧瞧，如此贞洁的女子啊！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瞅瞅眼前的何笙，压低了嗓子，忍着笑问：“我走的这十年，你小子娶没娶萧美人？孩子这时怕也生了几打吧？”

何笙正沉浸在往事中，被我一打断，皱了皱眉：“什么萧美人？”

怎么？连自己正牌老婆都忘了？我压着火气道：“白桥村萧老头的小闺女萧萧萧美人啊！你忘了么难道？！”

何笙哦了一声，自然地回答：“没娶。”

“啥？”我吃了一惊，“当年那么死心踏地爱着你，你小子竟然没娶人家？！萧老头还不提着菜刀上玄族来找你！”

“怎么会。”何笙撇撇嘴，“白桥村在西荒战乱时被烧成灰了，村里没几个人逃出来。”

我瞪圆了双眼：“好好一个美人何笙啊啊啊啊放你手里你怎么就不会珍惜呢！！！”

“不用冲着我吼。”何笙给我顺毛，“萧萧嫁人了，是个权贵，生活的蛮好，她是病死的，没在我手里坏掉。”

我一口气没提上来：“嫁给谁了？她当年不是喊天喊地就是非你不嫁么？……莫非，她最后负了你？咳咳……如今负心汉，哦不，负心女也不少哈哈。”

“她没负了我，倒算是我负了她吧。”何笙皱着眉头想了想，“她嫁给了青格勒，做了妃嫔，后半生荣华富贵，死于难产。”

我听到那个名字，心理还是止不住咯噔一下。无奈地张张嘴，我说不出话来。

“是她自愿的，我没逼迫。只是在她进宫的时候帮了她一把。”何笙轻描淡写，毫不在意。

“何笙……你他妈，真是个混蛋！”我咬着嘴唇，“皇宫那里是人人都能去的，她虽不是大靖贵族，但她也不是西荒人，在那龙潭虎穴中，该如何生存？没有家室，没有背景，她靠什么呢，只有那暂时的青春美貌……想要有个儿子依靠，却没想到，竟会……”

“一尸两命。”何笙冷冷开口，“西荒的皇子没有降生。”

我愣了愣，惆怅，“孩子是无辜的。”

“二十多年前青格勒也是无辜的！但最后呢，他成长起来了，他灭了大靖！阿朗，你是大靖的公主，曾经一度，你手里掌握着大靖的天下兵马大权，你的感受比任何人都强烈。如果没有西荒人，没有青格勒，你无须死去，你无须眼睁睁看着国家灭亡！”

何笙笑，邪魅的微笑十分不适合他。“阿朗，不要说你不恨，你明明恨得刻骨铭心。”

巫朗是我的名字，建宁是我的封号，我生在玄族，长在玄族，但我的血，却来自大靖皇家。我的母亲定陶公主叶珩是靖太宗同父异母的姐姐，姥姥便是大靖王朝有名的美人舒贵妃；我今生从未见过父亲，他是巫族长子，官拜大将军，死在三十多年前西荒人的铁蹄之下。我的身份，挑不出来的高贵，甚至比过许多不受宠的妃子贵人之女，比普通公主高上半分，待遇超乎寻常。

一个公主，是由土地和人民供养的，纵使我再过无能，也有义务为我的国家而生而死。

生在帝王家，便要尽属于帝王家的义务。

由百姓和土地供养，便应为人民和国土操劳。

我看不起我的几个悠闲的皇兄，他们一心向往皇城之外的世界，他们不努力学习朝政却有心钻研诗词歌赋，他们不懂得为百姓操劳却整日吟诗作画，整日荒度，却时不时写一些悲叹自己生在帝王家悲惨命运的诗词。

我是个女子，我活着时，大家都不赞成建宁公主舞枪弄棒，钻研治国之道。

大家都告诉我女子无才便是德。

可我看着那逐渐迂腐的朝政，我无法停止学习。

是十二岁那年，北芪王造反。我的几个皇兄却叽叽喳喳，互相在皇帝面前推卸责任，没有一个可以站起来提枪跨马杀出皇城。

我最后选择的人是四皇子叶昱，因为在这最后一刻，是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说，小妹，呆在皇都里，别出去，我死了，你再想办法。

他提着剑驾着骏马出了皇城。我笑了，笑得很开心。当晚，我提着兵器，摸黑进了他的军营，我拜在了他旗下。

我问他，想当皇帝吗？

他微微点头，好久，说，他想救救这个腐朽的大靖。

为了他这一句话，我将我在玄族学的一切，用在了战争中。那场战，是我帮他打赢的。我是祯一的嫡传弟子，无论是军事还是武学，在当时都算出类拔萃。

我也想救救这个国家，生，是以一个公主的身份出生，死，亦要以一个公主的身份死去。

从白帝塔上跳下来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是一个公主，一个帝王家的公主。

“国家是国家，何笙，你不该随意就负了爱你爱了那么深的萧萧。”我咬了咬嘴唇，还是打起精神，道。

“应该不应该，阿朗，这又是你能说的清的么？”何笙眼神迷离，美人郁闷，真真令人伤心不止啊。

我咬着嘴唇，手指在桌子上划来划去划圈圈。

“十一，”许久，我抬起头，眼神恍惚“十年来，你变了。”

何笙的眼神有些冷，但更多的还是浅粉色的迷离，“你又何尝不是？”

“其实在那个棺材里，我也想了很多。”我一手撑着头，一手转着茶杯，“我想象我是一具平凡的古尸，被绿苔渐渐覆盖，许多年后的一天，或许有人可以发现我，判断我究竟是谁……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我这样子骗了自己很长时间，直到我明白过来，我还不可以这样白白就死掉，我的族人不能白白死去，我大靖的血液不能白白流淌，我大靖万民，不可以像蝼蚁一般活在世上！可我明白的似乎太晚了，那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我后悔，却没有能力了，因为这里，”眼泪止不住般归落，我捂着自己的心口，“这里不再像以前那样富有希望，这里，甚至没有心跳！”

何笙没有说话，他很冷静，很冷静，将手放在我的心口，没有颤抖，淡定异常。

我抬起眼帘，仰视他的眼睛，却看到那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那宛若一泓秋水般的眼眸，颤抖个不停，睫毛不住地抖啊抖，看着惹人心痛。

我连忙低下头。忽然，有凉凉的东西低落在我的头上，冰的渗人。

何笙的手从我心口上移开，顿了顿，凉凉的水珠继续落，一丝近乎呜咽的声音响起：“早料到如此，却还是无法面对。阿朗，当我已不再是我，我又如何再去要求，你仍然是你呢？”

何笙离去了，我却仍坐在暗室里发呆。我并不是多么多么地伤心。但却还是忍不住悲伤，为非何笙不嫁的萧萧，为那个两眼迷离的何笙，为曾经辉煌的叶昱，为跳下白帝塔的自己，还有那场战争，所损害的一切一切大靖的子孙，甚至，还有青格勒。

我没法忘掉青格勒，这是自然。但我无法忘记那个一头乌黑卷发，皮肤微黑的少年，却是异乎寻常。

我认识青格勒是在我十三岁那年的盛夏，叶昱奉旨出使西荒，我随行。在一片金色的沙海中，有一弯清凉的月牙泉，少年英姿飒爽，亚麻布的长衫，金色的封腰，额间是猩红的宝石，皮肤微黑，瞳孔剔透，头发微卷。那时我不知道他是西荒首领哈尔墩的儿子，只以为，那是一个俊美的少年。

若是没有曾经，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我闭上双眼，任凭泪水流过满面。

璇玑跪下来，抱着我的头，小声地哼歌。

我猜那歌儿是祯一教给她的，难听之极，却让璇玑那副好嗓子唱的宛如天籁。

我抱住璇玑，靠在她耳边，模模糊糊地说：“老头儿，我想你了，你怎么还***不回来？你不是说你是师父，徒弟有难必当助之吗？你在哪里啊，出现一会，行不行啊！”

璇玑有些楞，嘴张着，歌儿却唱不出来。

许久，璇玑俯下身，又哼起了那无名的歌谣。

璇玑握着我的手，虽然有些颤抖，却十分之可靠的样子。一段歌儿唱完，她看着假装酣睡的我，小声说道：“臭老头，璇玑此生此世，必当护着阿朗，你要在天保佑阿朗平安啊，一定的。”

泪水不由自主地淌的更快。我暗中咬了咬牙，一切，我都要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