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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 作者: 半夏长歌 字数:2931 更新时间:2013-07-11 18:40:00

第一章 伊去不归

你知道死人的味道吗?

你尝试过天天晚上和无数尸体睡觉吗?

你经历过饿得快死眼前都是白花花的感觉吗?

这些这些我都知道,并且是家常便饭。

我是一个被丢在乱葬岗的孩子。

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低头看自己的小小手臂小小脚,看系在自己脚上的一串小铃铛,看包裹着自己的黑暗,而黑暗的不远处,不知道哪个小村子的光遥遥射过来,朦朦胧胧,每天这灯都会亮两个时辰,然后熄灭,那个时侯,便只有黑暗,我就迷迷糊糊睡下去。睡下去,襁褓里原先就垫着些破布棉絮,光着小身子睡在闷热的黑暗里,出的汗将身下的棉布浸湿,天长日久,就散发出酸酸的一股味来。这里还飞着蚊子,无声无息一口又一口,只好笨拙地翻身,抓挠,挠出血来了,挠到又迷迷糊糊睡着,不久便又被热醒,再睡。

我从来不哭,我知道,这地方哭了也没有人理我。身上有很多地方生了褥疮。于是夏天就盼望着冬天,然而真的到了冬天,风从四面刮过来,小刀子似的刮在嫩嫩的肌肤上,再从肌肤上刮进骨头里,吱吱嘎嘎,都是冰。

下雪时情况比较糟,因为我会被雪埋起来。

我将身子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依旧不能抵抗这般彻骨的寒。

那么冷……那么冷…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后来,我会爬了,不用再靠仰头喝点雨水填饱肚子。

饥饿的本能让我在那些尸体中寻找新鲜点的食物,有的时候运气好,会碰到几只秃鹫,我就装死人,然后等它们上当了抓住吃。

有些东西真的很难吃,可是我知道,不吃就会死。

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过下去,懵懵懂懂地从心底生出一股怨恨来,我开始恨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可是也就只能是想想,越想就越有一股要活下去的勇气。

我面无表情地向挑菜一样翻那些尸体,后来苏言告诉我那些东西是不能吃的。

苏言,对,苏言。

我就是在那时候遇见苏言的。

那天是个好日子,我静静趴在地面,气息微弱,可以吃的“食物”越来越少,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过了。

这个时候突然从草丛里蹿出一只负了箭的小鹿,失血过多地倒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插它身上那根黑黝黝的杆子是个什么东西,但我知道那鹿是能吃的。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回光返照一样地跳起来,猛地扎向前,非常干脆麻利地把箭拔出,除毛放血,因为太过兴奋而忽视了寻猎物至此的人类。

然后就听见淡淡的一句。

“抱歉,这是我的鹿。”

我抬起头,苏言就站在我面前,一身青衫好似仙人,稚气未脱的脸庞像个大人一样挂着冷冷的气息。

这个世界上怎么还能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他用那双还未长开却已能迷倒万千女子的桃花眼将我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遍。“你是狼女吗?”我怔怔望着他,他见我不语,了然地点点头:“看来是的。那和我回家,好吗?”

接着他便露出了一个澄澈的笑容,向我伸出了白净的手。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有些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手,对比之下,我的双手沾满泥土,长长的指甲,还带着些血迹。

潜意识地想缩回,他却是笑着将我拉起:“从今以后,你便跟着我吧。我叫苏言,你叫阿音,苏音。”

似乎还能看见他过分长的睫毛上挂着金色的晨辉。

接着我便有些醺醺然了。遇见,便是万劫不复。我被苏言捡了回去。

一开始侍女把我按住让我洗澡,可是她们的力气怎么可能比我大,我死命挣脱她们向我抓过来的手,弄得水声哗哗。

“怎么回事?”

庭院正对面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苏言又学着大人微微蹙着眉。

见到是他,我眼睛“腾”地亮了起来,冲到他身边,讨好地蹭了蹭。

“不是让你去洗澡穿衣服么?怎么不听话。”

继续蹭。

他指了指水缸,“进去。”

更加卖力地蹭。

他也不顾被我蹭的黑一块的衣服,摸摸我的头:“阿音,你是个女孩子,女孩子是要干干净净的,明白吗?”

我极其听话地“扑通”一声跳进缸去,水花飞溅起来,溅了站在一旁的少年一脸。

他不由得失笑,叫那些女仆退下,将袖子挽到胳膊,再拿了毛巾,细细地擦起我的肌肤。

阳光下,溅起的水花亮晶晶的。

第一年。

“苏言……这个……”我咬字不清地念着他的名字,正在习字的他偏过头来,看了看我手中抓着的还带着泥巴的植物,说:“这个叫做狗尾巴草。”

“狗……以巴草。”我有些郑重地寻了一只花瓶,打算像苏言弄的那些兰草一样好好养着。

“是狗尾巴,”他笑起来:“阿音是要种狗尾巴草吗?”

“恩!”

“哈哈……”

第二年。

“苏言苏言!”院子里风风火火闯进一个小小的影子。

他微微一愣,看着我快咧到耳边的笑容:“怎么了?”

“给你,礼物。”

“礼物?”他诧异地看向我。

“李妈说今天是你的生辰。”

他了然,接过我手中那个小小的布袋,打开——一小堆路边常见的野草。

我有些腼腆地笑起来:“我做的茶叶,给你去泡。”

他啼笑皆非地看我泡好那几根黄渣渣的野草,拿着杯子像只小狗一样巴巴地望着他。

接过,饮完。

这大概是,他喝过的,最难喝的茶了吧。

第三年。

“阿音,昨日教你的那篇《常棣》,你重复一遍。”夜色下沐浴着冷风,他那清冷的声音,仿佛也沾染了夜露。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出乎意料,我竟然全部背了下来,这在之前好像是不大可能的事。

“苏言,我背得对不对?”我笑得格外得意,将这几日三更半夜的埋头苦读全忘光光。

“背出来是应该的,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

他注视着我,眼中有温柔闪烁。

第四年。

我满脸通红站在他面前,神色惊异,仿佛有什么要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怎么了?”

“苏言,我,我……”我手足无措,几乎要哭了出来。

他疑惑地正要问什么,目光忽然停留在了我裤子上隐隐红色的污迹上,猛的明白过来。

“我怎么忘了,你已经十二岁了……你是个女孩子啊。”

一过五年。

苏言就在那个小小的宅子里教我读书习字,舞剑弄琴,我总算出落得有了女子的模样。他最喜欢在院子里桃树下挖出坛埋了不少时日的生生不离,一个人静静地饮。

我常常会看着他的背影看到发呆。

我想,我会一直陪他到天涯海角的吧。如果没有那次变故。

那次变故……

玄景十八年,宦官作乱,苏家受到牵连,一朝被覆。得到这个消息时苏言正在作画,那蘸着浓墨的笔微微一颤,一朵妖治的梅跃然于宣纸上,他还是那副淡漠的表情,但我分明看见那眼眸深处的哀痛。我知道,他要离开我了。不出所料,次日他便整理行装。

我知道他此行一去,必然凶多吉少,我执拗地整理了自己的包袱要跟去,可他不答应,只是拍拍我的头说:“阿音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气,气他始终觉得我是个小孩子,气他总是不愿意告诉我他的痛,更气得是我自己,因为那一刻,我是彻彻底底地慌了。

然后我便看着他策马而去,留下一道烟尘。

三个月后,都城传来消息,苏家满门抄斩。每天我就搬着一条小凳,安安静静坐在门口,望着他离开时的方向,一坐就是一整天,只希望有一日他策马而归,唤得我一声,阿音。

我一直就在那座小宅里等啊等,因为我不敢相信聪明如他会就这样死去,所以我每天每夜都在等他。我等了两年。院中的一树繁花开了两次谢了两次,我终是绝望。

那日我蹲在树下,将最后一坛生生不离挖了出来,苏言在的时候不准我吃,说姑娘家的是不好吃酒的,可我觉得是他忒小气,自己想留着。

我仰头饮尽,辛辣之后唇舌间皆是淡淡的桃花香。

恍惚间想起他昔日同我说,此酒名曰“生生不离”。

生生不离?呵呵,全是胡诹,它倒是叫我和苏言生生离了开。

之后我便把东西收拾好,一把火烧了这所小宅子。

远远的看见那浓密的烟将屋子席卷一空。

我拼命用双手捂住眼睛,无奈那些晶莹的泪水夹着无望的悲伤从指缝里渗透而出,冷到骨子里,我心想,从此这世间再也没了苏言,也没了阿音。

作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