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车回到翠竹山庄，从后门进去便是从不开放的园林。红夫人远远看着侍儿拿洗好的衣物正要晾，见到夫人回来，连忙把木盆放在地上屈膝行礼道：“夫人。”

“他怎么样了。”

侍儿叹口气：“还是老样子，沉睡不醒。”

“今日的丹药给他服了吗？”

“回夫人，在早上便喂过了，也依夫人意思添了棠球香。”

红夫人点头。得到了主人的认可，妙龄侍儿面露潮色，也不管衣物尚未晾完，急匆匆跑到一边准备午食去了。这侍儿和玲珑是同胞姐妹，她为长玲珑为次。在佾与言灵族达成合盟关系后，长老们便选了几个潜力出众的小辈送至四坊的主事身边，一便第一时间了解情势。当初她看玲珑有乐音的天赋，就把玲珑培养成乐妓，而姐姐则则放在自己身边，像保护女儿一般保护她不卷入血光中，以解膝下寂寞之愁，也怪自己双手血腥太多，如今两鬓悄然泛白，竟无人喊她一声“娘亲”——当然是真心诚意的。每当她被醉梦坊那些如花的姑娘簇拥着喊自己为“妈妈”时，红夫人只感觉自己像落土的果子，从核开始慢慢腐烂，一直到外表。

红夫人走到窗前，撩开白帐，和恒依然昏迷，深皱剑眉，面露痛苦之色。“也罢，就这样吧。”天下变局已经开始，少一个人搅进来也好，若与间王对抗也有个筹码。她拔起和恒眉心的银针，拿出素绢拭干了血珠，“果真是皇室子弟，连季俶都打不过，伤得这么重还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人，不配称为那个人的孩子。”

也许是忆起了往昔，绝美妇人脸上神态忽暗忽明。她幽幽叹口气，从怀里锦绸平铺在水盆里，动作轻柔，仿佛在触摸心上人的脸庞。红夫人插好门闩，撩起宽大的流云袖，咬牙用匕首划破裸露的老化的皮肤。血滴在锦绸上，转眼“嗞”地一声化起一缕青烟弥散在空气里，而再看那锦绸上的桑梓树，竟没有染上半点血渍。

是量太少了吗、红夫人疼得身子发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受过伤了？她自己都记不清。她又一次举起右手，果断在左臂上又划上长达三寸的伤口！——即使疼得厉害。红夫人颤抖着丢下匕首，看喷涌出的血又一次化作烟雾缭绕，心猛地一颤。

为什么会这样，一点变化也没有。难道是哪里出了差错？红夫人仔细回想方家药馆的种种。作为药师，方烛动作马虎；作为老板，方帛不懂药理。难道是由君在中间做了掉包？不会，一个和恒的棋子，对四坊一无所知，主子尚且在这躺着动弹不得，由君没有能耐也没有必要去做此事。何况人们只在乎那颗能助人起死回生的不死果，谁又会留意锦绸上的花纹呢？

红夫人冷冷看着沾血的匕首。这把刀在她离宫时把一切女儿柔情斩净，敏贵人用这把匕首架在她脖子上迫使她不能回头；也是这把刀，她用力捅进暮连池的后颈，抽刀时有血飞溅在她的脸上。恍惚是一场梦，前一刻他们还在把酒畅谈人生几何，酒尽梦醒，她早不是提杏花在桥头倚望的少女，只有年老色衰无可逆转的红老毒在苟延残喘。

不行，侍儿再等一会儿就要进屋来喂药了，久拖无益。红夫人重新陷入沉思，定是有哪个细节被遗忘了。她回头望见床上的和恒，缓缓蹲下身拾起匕首——对呵，桑梓树连接阴阳，她的血需和昭元的血同时作用方可开启未来之镜。昭和恒可是他儿子，这血缘也是有效的。

“你在干什么！”随着一声屋顶被贯穿的巨响，鸣瑟剑自上落下不偏不倚将红夫人手中的匕首打落。暮云冷冷望着面纱女子，“刺客？谁指使你来的！”

红夫人一笑，从容地捡起鸣瑟剑，刀柄在上仰头对砸破屋顶一个大洞往里张望的少女淡淡道：“姑娘，你的剑掉了。”

“本小姐问你话呢！”暮云一跃而下，从红夫人手中一把夺回心爱的佩剑，“你竟敢来伤间国王爷，胆子不小啊。说！你主人是谁！要不让我用刀刃问你话，可好？”

“姑娘何苦咄咄逼人。五王爷与姑娘无关，姑娘何必生气。”

“只是不想昭如伤心而已，再者守护皇室成员是暮氏家族的训诫。还好来得早，季俶和那个什么红老毒都不在，你怕是就要得手了。”

“得罪了。”只见红夫人身形一动，扫腿踢上少女纤细的腰肢。风声一过，暮云轻松躲开她密集的拳点，冷哼：“赤手空拳便想和我打，未免太看不起人了吧。”

“姑娘也是，根本没用过鸣瑟剑吧。”红夫人剑暮云空拿着剑却不用一招一式，只一味躲避，淡淡说道。在出拳与回旋之间，她说话竟不带一丝喘息，平静如水，动作却是迅猛而刚劲，完全不像一个已逾四十的妇人。

暮云听得此话，心中一惊，露出一个破绽，有意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左肋骨上。她往后退出几步，站停说道：“你认识我。”

“只认识大漠血剑鸣瑟罢了，至于持剑之人，倒也不难猜出。”听到问话，红夫人也停了进攻，“暮云小姐，别来无恙。第一次见你还是个襁褓婴儿，我与无染一起为你选定姓字，转眼你已长大了啊。”

“你是谁。”

“无可奉告。”

暮云举剑：“看来，只有动手才能让你开口了啊。”

闪着雪亮光芒的刃逼近，次次与衣袍相擦而过，局势完全被逆转，但红夫人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急。她敏捷地穿梭在一道道刀轨中，浑身上下毫无漏洞。面纱未扬起半分。她并不比以速度见长的暮云慢，甚至有逾过的趋势。几番回合下来，只听见剑划破空气的凛凛风声，却未见红夫人身上有半道刀痕，

“啧，老妖婆还挺能打啊。”暮云半蹲在和恒的床沿上，一边探看昭如的冰山弟弟有没有遭到毒手，一边讽刺红夫人。

红夫人脸上依然维持这云淡风轻的笑，但左臂上传来的刺痛让她内心无力再继续苦战下去。她望着那两道自己划破的伤口，撕下内衬的边角简单包裹后，罗裙妇人手一挥，便有成百上千的银针从屋子四面八方袭出，如雨点包围了黑衣少女！

无声却有声！面对着墙面的暮云，好像后脑勺长了第三只眼一般，在针雨里她的身躯只有一尺时，她忽然背手舞动鸣瑟剑，以看不见的速度将一根根细小的针挡了回去。针斜插进桌子，椅子，屏风，墙壁……所到之处均染上一团浓重的深灰色，像一滴墨晕开。那是红夫人私制的毒药，以前只是为四坊杀手所配制，没想到最近要自己亲自动手的事越来越多，这毒终于被她自己给用上了。

毒开始腐蚀，木桌以肉眼可觉的速度凹陷出一个一寸的小洞。

暮云想，若是毒打在人骨上，会怎样呢。

只怕会一命呜呼吧。

但她并不畏惧。暮氏的训诫她听了许多，唯不见一个“怕”字。她施施然站起身，挡在昏迷的和恒面前，清清嗓子说道：“原来在巷里偷袭的那人是你，很卑鄙的行为，和你这次妄想刺杀和恒一样无耻。”

“敌不过暮氏家族。”

“等打完再说也不迟。”暮云重新束上飘散的乌发，扎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无染十五岁时打造出鸣瑟剑，经多年风沙磨砺锐不可当。在遇见暮连池后无染甘愿收手默默站在心爱男子身后，鸣瑟剑的锋芒也从此隐退江湖。但在今日，它的光彩被她的女儿重新唤亮。

如孤鹰白狼，在灵动的少女身旁为她斩杀一切敌人！

剑光凛冽，自少女之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追逐这那些无穷无尽的毒针。暮云始终站在和恒面前，不离寸步，斩回四面八方射来的毒针。横劈，右挡，击刺……她变换着使用无染传授的剑法，完完全全沉醉在这一场战斗中。

这对母女还真是像啊。红夫人苦笑。一样的锐利的眸子，死死盯住猎物不放。若说无染尚有暮连池收了她无尽蓬长得野心与杀心，那这个与江佾同龄的后生，又有什么致命弱点呢？红夫人不停扬袖，每次舞动都有毒针攻向暮云。毒针排列整齐，凝聚为一条条的银带将她包围。她挥剑将它们尽数击落，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