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光频闪的透明人
(一)频闪与相遇
夜。透过没有关上的窗,月光倾撒了一地。
外面的风把纯白窗帘吹离地面,透过我的身体,吹在正在酣睡的里予身上。
里予那张俊秀而苍白的脸,沉醉在睡梦显得恬静舒适。
“田田……我好冷。”
里予被那阵冷风出醒了,皱起眉头、叫我名字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撒娇的婴孩。
我无奈,叫了声家里的人工智能:“地鼠精灵,把窗户关上。”
我站在窗前,窗慢慢关紧。凝视深夜也依然喧闹的街,车灯光线与街灯重合,行人丝毫没有因为夜深而减少。
而这繁华与热闹,终究是不属于我的,我永远都走不出去。
究其原因就是——我是个地缚灵。
距离我死期,大约有几十年了。至于我生前的年龄、家人、在我死之后我都记不清楚了。
我死那天的事情,我也越来越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这里以前是条街,生前最后一段记忆是车灯晃眼,鸣笛声几乎要划破我的耳膜。
然后,我就被困在了这里。
至于我是谁,我也记不清楚了,反正这并不重要。
起初,还会有人在路边摆上一束束白菊花,那些人都很熟悉,只是我记不清他们了。
他们会默默流泪,说出“田田”这个名字。
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无比熟悉,那么,我就借用一下这个名字吧。
后来呀,枯萎的白菊花被丢弃在了垃圾桶中,有少数随风飘到不知某处。
总之没有人再在路旁放过白菊花了。
在这束缚我的方寸之地,我也遇见过很多人,他们会无视我,穿过我的身体到达我所不能到的地方,我说话他们也不会理睬,想触碰他们,但是也只能穿透他们的身体。
于是,我整天坐在街道中间,任凭一辆辆车穿过我的身体飞驰而去,就连风也吹不起我的衣角。
时间久了,就算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无所谓了。
束缚我的这片区域,经过无数的更迭,从街道变为荒地、荒地边为广场,又在某天广场被拆除,建起高楼。
我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总之至少是几十年了吧。
做地缚灵的日子实在无聊,除了掰着手指头数数,就是在能活动的区域内散步。
直到、在束缚之地变成住宅以后,入住了一家三口。入住那天他们录像、拍全家福时,我也凑了过去一起录像合影。于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中,可以看见我在窗边望着他们。那录像里也有我对着相机傻笑的模糊身影。也就是那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身影可以被相机捕捉到。
然而,那一家三口在看见录像以及合影中存在第四个人以后,没过多久便收拾东西落荒而逃,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我已记不清日期的清晨,我终于遇见了我从出生前就祈祷着的、然而在我死后才来到我身边的少年。
里予刚搬进来那天,我正躺在地上数头发玩儿,我瞥了眼见他:通体莹白的肌肤,雪白的头发,就连那浓密的睫毛也是雪白的。白色的衬衫装着他清瘦的身体,手里拄着拐杖,粉红色的双眼空洞无神,宛若一位从神国降临凡间的精灵。
“真好看啊。”
人遇到了惊艳的事物会词穷,我也一样,除了好看什么也上不出来。
我也不趴在地上玩头发了,起身凑到里予的身边。
我凑到距离他白净、毫无瑕疵的脸庞仅有几厘米的地方,端详他那种俊秀的脸。
想伸出手去触碰,然而手只能穿过他的身体。
他也站在原地没有动,许久,他那无神的眼竟变得有神起来,朝我看来,随后又转而无神。
做鬼以来这么多年,只有我吓别人的份儿,这次却被里予吓到。
我在他身边晃了又晃,确认他是否能看见我,然而他再无反应。
“看了我这么久,不嫌累吗?”
当我确定里予看不见我的时候,里予突然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我惊愕之余仍盯着里予,看得分明,如宝石般粉红色的眼瞳在无神空洞与炯炯有神间快速变换。
“听得见我说话吗?”
里予望向我这边,在有神与无神里变换的眸,令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是谁?”
里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
“那你觉得我是谁呢?”
里予思索片刻,纯白的睫毛微微颤动。
“你是神明。”
真是个奇怪的答案。比起我这个使人恐惧的存在,眼前这个比身上穿的白衬衫还要白上几分的人,才更像一个神明吧。
我不解:“为什么这么说呢?”
里予的眼依然如灯般熄灭点燃。
“我的眼睛看不见,却可以频闪般看见你。”
我恍然,明白了他的眼神为什么明灭的变化。
“在我人生前25年里,我看不见任何事物,而现在我看得见你。你一定是从天国来的神明。”
这就是我与里予的初次见面。
因为初次见面的频闪,我们太过靠近彼此,所以误将对方称为“神明”。
(二)被神祇遗漏的声音
后来里予和我说,他的白化病对其视力影响巨大,他看不见东西、皮肤也对光线极度敏感。
除了白化病,里予还有时会突然窒息、眩晕,严重时甚至会晕倒,身体虚弱使他更懒得走动,所以他平日几乎不出门。
好在他是个“技术宅”,自己通过研究理论知识,再通过朋友实践、发明了可以做家务的AI机器人“小黑”,还有可以聊天解闷、关窗关门防盗的人工智能“地鼠精灵”。
高科技的帮助,加上发明的专利费用、对其的补贴,里予在家躺着也可以吃穿不愁。
在里予把他的故事分享给我后,我也把自己做地缚灵这几十年的事情,毫无保留地都告诉了他。
里予说,因为我,这房子已经成为了人尽皆知的“鬼宅”。他之所以买下这套房,不过是因为觉得便宜。
“你就不怕我是一个很可怕的幽灵?”
我坐在地上望着半倚在沙发上的里予。
里予倒是显得很淡定:“我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什么好怕的。”
里予又补充了句:“况且……你长得又这么好看,你的眼睛里有光,我不知如何形容,总之你就像天使一样。和你在一起生活我很欢喜。”
那刻,窗外透过的晨曦照在里予的身后,在大理石地面上反射的光,仿佛是一个来自天国,圣洁纯净的少年降临于尘世,携带的圣光。
我和里予误打误撞闯入彼此的世界。我是他唯一看得见的事物,对他而言,我是特别的存在体。而他也是唯一可以看见我的人,对我而言,他是特别的存在体。
遇见彼此,的确很确幸。更让我欣喜的是,里予的人工智能可以听见我说话,我还可以找它们聊天。
里予的日常就是成天摸着盲文书,攻读人工智能。他在认真工作时,我只能去找小黑和地鼠精灵聊天。
里予喜欢读书,我却不喜欢。况且我本来也不能触及不到实体。所以,我喜欢整日缠着里予陪我聊天。
里予真的是安静又温柔的人,他不会因为我的胡闹而生气,即使触碰不到,他也会象征性地摸了摸我的头,冲我微笑:“田田,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里予有天突然捧着本盲文书,拄着拐杖来问我:“田田,你看过其他的地缚灵吗?”
我摇头,里予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频闪的瞳如闪烁的星光。
“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去找其他的地缚灵,去了解他们是不是和田田一样。”
“其实就我一个鬼也挺好的。”
他这么一说,我却觉得是他不喜欢我了,才会想找其他的鬼一起玩。
“田田虽然是灵体,也要学会社交呀。而且也对我的人工智能研究有很大帮助。”
里予颇有兴趣的模样,像极了某年某天雪花飘落在街灯下的光。
“不,我喜欢一个人待着。”
“田田,不要胡闹。”
里予这么一说,我有些生气。不再说话,直接穿墙而过离开里予的视线。
嗯,我本想一走了之的,但作为一个地缚灵,我只有消失于里予视线中、以及里予找我时,无视并穿墙而过的权利。
我对着墙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悄悄探出脑袋看里予。
里予不见了。他不知去了哪里,我在家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
里予一定是生气了。这个就连买菜都会操控人工智能去买的宅男,此时居然出门了。
我想,一定是刚才我的行为另他讨厌,他才会离开。
独自一人多年,在某个平凡之日,我遇见了知道我存在于世间的里予,他也只能在频闪之间,看得见我的模样。于他于我,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我不情愿让他再寻找其他地缚灵,使我成为独一无二的少年世界里,无独有偶的存在。
我越想越委屈,却不知该做些什么。我很自私,想独占对于我来说绝无仅有的少年。
此时,透明的玻璃窗上沾上蒙蒙水雾,阴蓝的云,以及外面的各色雨伞。
我想,倘若我是一个鲜活的人,我便可以拿起雨伞,走出门给蔚离送伞了。
然而这些事情都是我不能为他做的,不可能的。
被指责为不可能的绝望,充斥在我的内心。
我胡思乱想之际,传来房门开锁响动的声音。里予从门外走来。
他怀里的外衣中裹着东西,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白发紧贴额头上,雨水慢慢顺着他的头发流到他的脸颊。
里予手里的外衣被摊开,露出一只拥有黑色小脑袋,白铝制作、圆柱形身体的人工智能。更可爱的是,它的脑袋上还装了一对小羊角。
里予笑着有外衣擦掉手上的雨水,蹲下身摸索着打开,那个只有垃圾桶一般大的人工智能。
“你好呀!我是二羊~”
这个相当可爱的人工智能二羊,在说话时脸上还露出开心的颜表情。
“你好呀,我是田田。”
我伸出手摸它的同时,手穿过了它的身体。
里予也许是在频闪之间看见我这一举动,用手轻放在二羊的头上。
“这是我和我朋友研发的新型人工机器人,比地鼠精灵和小黑要聪明很多,而且它拥有实体可以自己移动。”
“那为什么叫二羊呢?”
被里予抚摸过的二羊的显示屏……哦不,准确来说应该是脸上露出了十分享受的颜表情。
“因为是第二代,又是以绵羊作为原型。田田你说过的,你最喜欢绵羊了……”
里予委屈得样子也像个温软的小绵羊。
“主人,原谅他吧,他知道错啦。”
这时候二羊凑到我身边,那机械式的声音里,却让我听到了祈求的语气。
里予起身站在我面前,他那白得几近透明的手臂伸向我,在我的头上停下,如同在摸我的头。
“之前看见田田不能触碰到实体而伤心,想去寻找其他地缚灵,从而探索其中的原理。然而因为这个惹田田伤心,真的是很抱歉。我想过了,田田是对我而言的特殊存在,既然这样,我就将‘无法触及’以及频闪,当做绝奇微妙的距离;我们能听得见彼此的声音,当做是被神祇遗漏的声音。”
里予的话,如同将我空洞的胸口按上一颗跳动心脏,使这颗心脏跳动,也让我产生一种微妙的情感。是无法忘怀的——该如何称呼这种感情呢?
于是我伸出双手,犹如能拥抱里予一般。
我们两个人,相视一笑。
(三)抛弃世界的少女
接触久了才发现,里予的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
发病无征兆,突然有窒息感、眩晕、有时胸口疼痛,最严重一次他直接晕倒。
真的很吓人……是很吓鬼呢。
反观里予自己,没有任何恐惧感,发病后若无其事,有时还会自嘲的说句“呐,不必在意,残缺的人就是这样啦。”
在他于我面前第十八次发病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一个问题。
“很难受吗?”
里予缄默,许久点了点头,又摇头。
“难受,就说明还活着。这样活着点感觉,我已经忘记是什么样了。”
我这样说,一是宽慰里予,二是自嘲这样的自己。
“田田这个样子,也算是得了‘长生’了呀,不必这么悲观。总比我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好。”
里予大概和我一样,宽慰对方的同时自嘲自己。
“无所谓啦。如果真有那天,说不定可以变成和田田一样的地缚灵,那样就可以陪着田田了。”
“你不会的。”
我笃定地摇头,心情万分复杂。
依稀记得,距离我成为地缚灵不久,那时候这地方还是郊外。
萤火漫天的与蝉鸣声,在某个仲夏,曾有个十岁左右的小小少年,伴着萤火哼唱不知名的曲调。
那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每晚坐在树丛间,听他合着蝉鸣吟唱夏夜的歌。
树枝相交的缝隙倾泻而下的晚霞,星辰从渐黑的背面跃出,那霞光像是能包容万物的光芒。
那个少年就那样唱,我就那样听。
在某个平淡无奇的一天,路过的人说天气闷热难耐,那个少年嘴里叼着一根薄荷蓝色的冰果,穿着短袖短裤,手拿捕虫网捉昆虫。
许久之后,他看起来很疲惫,满头大汗地下河淌水,再也没有上来。
我无能为力。
从此,我再也没有在夏日的傍晚,看见那个哼着歌的少年。
如果按照常理,这个少年死后应该和我一样,变成了灵体。
很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灵体什么的。
准确来说,时至今日,我并没有看到过除我之外任何灵体。
大概,我是被神祗抛弃的人吧。
不,说不定,是我在不经意间,抛弃了这个世界。
就连曹操也说过“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我对里予讲得入迷,随口把那句“休要天下人负我”说了出来。
里予对于我说的那句话并没有问其他,他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冲我微笑,温柔的几近融化。
“对于田田来说,明天意味着什么呢?”
我咬着手指,仔细思量:“日子很是无趣呐,除了发呆就是发呆。幸好认识你,将无趣的日子染上彩色,习以为常的孤独日夜,如今终结了。”
黎明将至,晨曦的光晕是包容万物的光芒。于是,我又笑了起来。
比起我的傻笑,趴在地板上的里予安静得犹如一朵初绽放的睡莲。
“神明。”
我情不自禁的说出来这句发自肺腑的话。
里予真的是太好看了。纯白的睫毛在忽闪颤动。
“也许,我们是被世界抛弃的人,堕入虚幻之谷,彼此的神明。”
朦胧的感情,与心葬身黑狱深处。有些感情,让我不知道该如何诉说。
光芒随流星陨落,堕入梦境的深谷。
就这样一直下去,相当不错。
(四)不知名的我
里予很喜欢看书,也很喜欢听故事。
在他把《坎特维家的鬼魂》读完后,感叹什么“人这种喜欢过着两面生活的生物啊”这种我听不懂的话。
当我问他这句话的意思时,他却反问我:
“田田,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茫然:“我的故事?”
生前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对着里予摇头。
“田田想知道吗?或许查一下以前的资料可能会有线索。”
我坐在地上,双手拄着腿,思索片刻:“被遗忘的生前之事……有些好奇呢。”
里予倒是也积极,捧着电脑开始查资料。
果然科技是愈发发达,没一会儿,里予就招呼我过去,他的电脑里传来语音播报资料的声音。
“2120年6月10日,未央市二环附近发生一起汽车追尾事故。事故导致多人受伤,一人死亡。死者田某,女,十八岁。案发时田某在正常过马路……”
“2120年……”
我瞅了眼里予的电脑屏幕,上面写的年份是2223年。
“距离现在已经有一百零三年了呐。”
我蹲在里予旁边,抠了抠脑袋:“如果这个是我,那我现在也成一只鬼了。”
嗯,说不定还是老态龙钟的鬼。
我想起自己成为老太婆,白发苍苍地拄着拐杖的样子,还是觉得现在自己十几岁的形态,当着地缚灵不错。
里予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粉红色的眼睛频闪间闪烁的是耀眼星河。
“活着也有活着的好处啊。”
对于里予这句话,我表示赞同。
这块区域之前是公司时,公司身价过亿的董事长身患重病,为了活着不惜一切代价。
不过他最后还是重病缠身而亡。
嗯,所以活着的感觉一定很不错。
然而我没有听到,随后里予小声嘀咕一句:“不过有时候真想和田田一样,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地缚灵呐。”
我握着自己无聊的时候辫的小辫子,多眨好几次眼。
“我活着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里予倚在窗边,遮挡住大半阳光,他身体未挡住的窗间罅隙,白光略微刺眼,同时衬得里予虚幻不清。
他身后纯净无暇的光,同时也洒落在我的身边。如同是来赐予我希望我的神灵。
在我的注视下,里予缓缓开口。
“田田一定是个很干净的人呐。山野间的鹿,灵动明净。偷溜出神社,逃出鸟居的神灵,不知人间事,独自享受清欢。”
“我?”
我站起身,走到镜子面前。
这面镜子是上一个住户留下的。里予看不见,也从来不曾用过。镜面很干净,显现的事物很清晰,却唯独显现不出我自己。
“田田。”
里予唤了我一声,我扭头的瞬间,从里予那边传来二羊的声音。
“正在拍照——拍照成功。”
照片里的我,一身白色连衣裙,圆圆的脸,刘海遮住额头。漆黑的眼眸微微弯起,略带笑意的回头对着镜头。
在照片里,我犹如是一个鲜活的人,可以和活人一样吃饭睡觉。
“我研究了好久,貌似现在安装的镜像能清楚捕捉田田的身影。”
我趴在地上看着那张照片,里予就坐在地上看着我。
我都没有发觉自己嘴角带着笑意,摸着照片所处的地面,里予的手也停留在我头所在的地方。
就好像我能碰到那张照片,他能触碰到我。
“里予,我好开心呐。”
这种困于表达,不知名的感情再度出现。
该如何称呼这种感情呢?
“我也很开心。”
我看着那张照片,随即又开玩笑中略带咄咄逼人的气势:“那你会用二羊偷拍其他的地缚灵吗?”
里予抿着嘴笑,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二羊:“除了你,我看不见任何事物。”
迄今为止,里予那双明净的眼瞳只会有神的望着我,但比起做他眼中专属的那个人,我更希望他可以看见世间万物。
我伸出手轻抚上他的眼,就好像真能触碰到他一般。
“如果你看得见,可能会对新鲜事物有诸多热爱了。”
“我没兴趣。”
里予频闪交错的眼神里,只有属于虚幻的影。
我凑到窗边,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甜,也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我靠近里予之后,他好像不太自然,眼睛瞥向远处变得无神,却时不时还会看我一眼。后来干脆紧闭眼睑,浓密而雪白的睫毛微微颤抖。
“田田,那个……还要继续查你的身世吗?”
我也倚靠在窗边,头不经意的靠近里予。
“以前的事情并不重要了。因为我有你啊。”
里予听见这话,睫毛猛地一颤,随之睁开双目,露出频闪的、红宝石一样的眸。
里予白皙的脸距离我只有十多厘米的距离,如果我是个活人,应该可以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
即使比初见那时候的距离远一些,即使比相遇之时熟悉很多很多,但是这次的我很羞涩,有点胆怯直视里予。
“二羊,帮我和里予拍张照。”
二羊的脸上显示出很欢快的颜表情。
“好的!”
在闪光之下,里予白得几近透明,而我虚幻的存在变得真实;他穿着白衬衫,我穿着白连衣裙,从窗外透进来那圣洁的光,这次不仅照在里予的身上,也照亮了我。
几乎让人迷茫——不知谁是灵体,谁是实体。
大概,万物本没有那么多定理吧。
(五)
里予最近挺忙碌的。他总是叫二羊出门去采购,叫小黑做各种家务。
桌子上已经被二羊买来的东西堆满了,都是一些日常用品以及食物。
我问里予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里予告诉我,马上到新年了。
“田田都是怎么过新年的?”
里予这么一问,我就仔细想了想。
嗯,确实有新年这种东西。在这里是广场的时候,有很多人会放烟花。有些人会互相说“新年快乐”。
我已经记不太清烟花是什么样了,总之就是挺好看的。
形形色色的人会放出各色烟花,不过相同的是,他们都很开心。
而我则会被他们无视,他们的快乐,也与我无关。
“田田,以后我们一起过新年吧。”
也许里予是注意到我脸上的失意,于是邀请我过新年。
“好。”
我不知道的是,在里予眼里,我的欢笑如夏。
“新年的第一项,我们做些什么呢?”
“做饭吧。”
我望着桌上的食物,感觉还是很诱人的。
“好啊。”
里予叫小黑开启烹饪模式,便坐在椅子上安静等待。
我望着正开启烹饪模式的炒锅,无聊地将手伸进锅中。
手果然还是触碰不到锅,更不会像活人一样有任何感觉。
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想捉弄捉弄里予。
我再度把手放在锅上,发出一声尖叫。
我想里予这么聪明的人,一定会慢悠悠的走来,无奈的看看我,微笑如春。
“田田!”
里予出乎意料的冲到我面前,因为看不见路,还被椅子拌了一下。
他眼里充满恐惧以及慌乱,他好像忘记了我是灵体,伸手想抱住我。
他自然不能抱住我,手穿过我的身体,他缓过神来。
他明白了我的儿戏,我见他眉目舒缓,于是捧腹大笑。
他见我笑,他也跟着我一起笑。
“田田没事就好。”
我笑着笑着,却笑不起来了。
里予刚才是真的以为我有危险,所以才那样慌张。他向来脾气很好,知道我在捉弄他,也并没有生气。
里予见我不笑了,他却咧起嘴笑了起来。
此时的他一定很快乐。相处这么久,这是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
欢笑如夏,让我想到了那个夏天映着萤火吟唱的少年。融化了沉寂的寒冬。
我也很是期望,自己身上也有里予身上同样的光芒。
“滴——烹饪成功。”
小黑在此时,不合时宜的提醒我们饭已经做好。
“小黑,帮忙盛饭。”
“好的,主人。”
里予坐在桌前,我站到里予身旁。随即小黑就摆在我们面前两碗饭。
小黑能检测到我的存在,所以为我盛上饭。
我端详着那冒着热气的饭,第一次感到被家人对待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来自于一个人工智能。
唉,管他呢。总之,我很欢喜。
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即使闻不到香味,也觉得很有食欲。
我坐在里予对面,看着里予慢条斯理的吃饭。当他吃了第三十四口饭时,他朝我这边望来。
“田田这么盯着我,我都不好意思吃饭了……”
难得里予会露出这么羞涩的表情,我盯得更紧了。
依然紧盯不放。
油亮亮的白菜裹着酱料,米饭粒粒分明……想吃。
如果活着,我就可以一直和里予在一起了吧。
这个念头从脑海里出现,便挥之不去。
这是我做鬼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想变成实体的念头。
“那个……那个是什么味道的?”
斟酌许久,我问了这个不伦不类的问题。
“这个嘛……田田无需知道。毕竟永生和实体存在只能任选其一。田田,忽视拥有的美好,不要有贪欲。”
里予简直能看透我的内心。
嗯,就这样吧。希望在下一次的命运里,我们可以放进同一个时空之中。
(六)贤者的救赎
里予最近不知发什么神经,总盯着我看。
尤其是在他发病之后。
哦,忘记说了,里予最近发病愈发频繁了。
更迷惑不解的是,他居然不惜花重金亲自去买了最好的天文望远镜。
明明他看不见的。
可是当天文望远镜按好时,里予却招呼我过去。
“田田,你帮我看看星星吧。”
“看星星做什么呢?”
我还是很疑惑。
“最近朋友在研发一个项目,帮他研究一下星体运行,我想让你替我看那些星。”
我只向望远镜里瞅了一眼,就再度问他:“我该如何表达这繁星缀世的景象呢?”
“随意形容就好。”
里予慵懒的倚在天文望远镜旁的靠椅上。落地窗开着大半,纯白的窗帘随风飘扬,月光也随着风吹进屋内的地板上。
纯净、微妙、平静。
窗外是月光、是点缀夜的满天星辰。窗内是拥有明净灵魂以及圣洁躯体的少年。
其他的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看着微妙而不可言喻的景象。
非真实、非幻境,于是迷离、沉迷……
许久,我从梦境中醒来。
低头再看天文望远镜中的景象——平时渺小的星辰,在镜头下是熠熠生辉。每颗星辰都拥有淡淡的光辉,像少年人的眼眸,在讲述着亿万光年的故事。在黑暗的宇宙里组成璀璨星河。
“宇宙怕渺小我们看不到万千庞大的星体而失望。于是故意将星河抛出亿万光年之外。这样,浩瀚星辰在我的世界,是两只眼瞳便可以容纳的小事物。宇宙真的很温柔呢。”
我抬起头望着天,手伸向那满天繁星,随手一抓,双手捧起那颗不存在的星,放入心口。
里予闭上眼,犹如是纯洁恬静的天使。
“在我小时候,曾听家里人说过漫天星河。阳光太过刺眼,我每天都会与星光为伴。那时妈妈说,温柔的人离开世界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在黑夜照耀迷失自我的人。那时我想……神祗一定忘记我了,我看不见星河,怎么可能被照亮呢……”
里予就那样诉说着,我就一步一步走着、靠近他,脚底踩着揉碎的星光。
“那我生前一定不是一个温柔的人,所以没有成为茫茫宇宙中的星。”
听到我这话,里予立刻反驳。
“并不是。”
他睁开眼,慵懒地样子以及厌世的眼瞳,犹如即将展翅高升的天使。
“我看不见星河,神祗就制造了我们的相遇。田田没有照亮别人,但是照亮了我……田田就是我的星啊。”
听着里予这些话,我简直要热泪盈眶了。不过我是鬼,没有眼泪。
“里予。答应我。”
我蹲在里予旁边,听着他的呼吸声,心越发平静。
“请不要离开我。”
听到我这个请求,里予笑了。
“这算什么要求?在我死之前,都会陪着你。”
“不!请不要死!”
我是不死之身,但里予只是普通的人。
我在奢求什么呢?
里予像以前一样,伸出手在我头上抚了抚。
如果……能触碰到就好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辰照耀着田田。”
我使劲摇头,悲伤在心里肆意蔓延,却不能像活着的人一样,眼里没有一滴泪。
“田田,不要胡闹呀。你明明知道,我的病……”
“遇见你以后,我觉得我得救了,请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里予没有回应,许久,他扶着椅背站起身。
“抱歉,我终究会令你失望。”
他那被月光照亮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何时而至?何日而终?
我害怕得到这个答案。
但是,我没想到那天来得那么快。
里予的病大概是比以前更严重了,每次我只能看着他那样痛苦,却无能为力。
我真没用啊。
阳台的缝隙里,夹了被风从不知名的某地捎来的白罂粟种子,在墙缝里也能绽放得耀眼。
在某个明媚的夜晚,因发病沉睡了二十七小时的里予终于醒了。
粉红色的眸子紧盯着我,眼神从空洞频闪到我看不透的哀伤。
“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呀?”
我蹲在榻榻米上,拄着双臂看着床上的里予。
“小时候听说,一个人临死前看到最后一面的那个人,来世会再来找她。”
里予还是那个犹如来自天国一般的少年,恬静而优雅。
在我把“不许胡说”这四个字即将从嘴中吐出来时,里予转头望向阳台。他的眼神再度空洞,白皙手臂指向被月光笼罩的阳台。
“阳台那边是不是有白罂粟?”
我惊奇里予是如何知道的,但始终也没有问出。
“田田,遗忘该遗忘的事吧。”
我心里难受,眼睛也是。我低头、摇头表示拒绝。
他无奈的笑了笑:“田田,以后不要胡闹呀。”
“嗯。”
如今的情景令我无法说出其他的话,我只能应了声。
“田田,每次发病,我都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贪恋着多看看你……”
里予继续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眼角多了两道泪痕。
里予揉了揉他自己那雪白的短发,慵懒的侧过身,慢慢闭上眼。
“田田,我又困了,晚安。”
“别睡,别睡……”
我卑微的祈求着,希望他能多留在我身边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没有再理我。
里予堕入睡梦,我也存身虚无里。
我不知躯体里是否还有他的灵魂,我不知我该如何去做。
……就连亲手埋葬他或是为他奉上一株白罂粟也做不到。
悲伤在时间的延长下徒增,终于在这一刻爆发而出。
里予的身体一触碰好像就会破碎掉,不触碰也会坏掉。
如今,虚无的我只想在他身边守护着
(末)圣光百转千回
虚无的日夜,习以为常的孤独,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少年。
可能已经不能用“年”这个单位来计算了。
自从里予离开后,二羊还能陪我说会儿话,直到有天,二羊也不说话了。
后来、高楼倾塌,取而代之的是道路。再后来道路被郊区代替、后来是战争、灾害……直到有天,灾难席卷世界,灭绝的消亡了,这个以“纪元”为单位的文明消亡,然后是纪元再度重启。
“时间”这个概念已经不存在了,在这个轮回的世界,一成不变的就是我。
“永生”这个世人都想得到的事物,对我来说已经麻木了。
亿万年,我旁观了太多太多事,可再也没有能看见我的人。
某年某月某天,这里再度建起一栋大楼。
亿万年的光阴,我见过太多繁琐与简易的事物,见过人间的美好与苟且在我眼里变得波澜不惊,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想,除了里予不会再有人会让我心中的空洞再度补全。
听说即将入住新房客,没有什么可值得我好奇的。
我无聊的趴在地上玩头发,门开后,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请问你是神明吗?”
我蓦地回头,门口站着个皮肤雪白,双眼在空洞与有神间频闪,宛若一位从神国降临凡间的精灵的少年。
圣光百转千回,每次普照时就算是得救了。
我看到了遗失之物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