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久侯的杨彪等人眼前一亮。

就见到刘协身穿玄色冕服，上绘有十二华丽文章，头顶玉制冕冠，前后垂落十二道五彩玉珠，走了出来。

古代，只有极正式的场合，皇帝陛下才会穿戴如此尊贵隆重。

而眼下，已到了朝廷生死攸关的时刻。

刘协紧绷着脸一言不发，皇袍冕冠加身之下，气势威严，不容亵渎。

本来还想着劝说刘协几句的众人，没人再敢多话。

死便死了，顿时众人弥漫着悲壮的气氛。

在杨彪为首的官员簇拥下，向城楼而去。

片刻后，刘协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猎猎风声响个不停。

他表面上相当镇静，可看到城外的肃杀景象，心里面还是一阵打鼓。

极目所望的远方，全部是黑压压的曹家兵马，列阵整整齐齐，没有丝毫的嘈杂纷乱。

兵强马壮，杀气冲天。

“曹操所向无敌，果然有他过人的治军道理。”刘协有些唏嘘。

毕竟，从来没有经历过战阵的他，对自己采用的计策，心里着实没底。

他的对手，又是曹操这种老辣眼毒的一世枭雄。

刘协所能真正倚仗的，也许只有那看似不值钱的皇帝身份……

终于，刘协定下神，回过头吩咐道：

“准备开始。”

曹军阵前，董昭忍不住低声对曹操道：

“如果他们拖着不打开城门，在下以为，还是直接攻城清君侧的好。”

就打着清除皇帝身边小人的旗号，迅速杀进城去，不容刘协等人讨价还价，大局一定，刘协再翻不出片浪花儿。

曹操专心地望着洛阳城：“再等一炷香时间。”

他更希望刘协最后关头能认清现实，省得大家面上不好看。

蓦地，就在这时候，似乎远处的高高城楼上，出现一道穿皇袍戴冕冠的模糊身影。

这一幕，让曹操吃惊不小，他万万没料到，那位小皇帝，竟然敢登上城楼，与他的军马对峙！

一直以来，刘协给曹操的印象，不过是个不知世事的孺子小儿。

有些小聪明，但离真正的英雄胆气，差得十万八千里。

这个时候却敢亲临前线，似乎和以往确实有些大大的不同了。

好奇心起，曹操纵马向前：“我前去看个仔细。”

同样惊异的，还有荀彧，也跟着向前：“我也随主公去看看当今天子的风采。”

曹操荀彧虽说早已从董昭那儿，得知了刘协最近的一系列作风，可是毕竟转变太过突然，让他们半信半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反正洛阳城攥在手心里，随时能够拿下，不如看个究竟。

两人的好奇心被勾得满满，一前一后，缓缓前行，曹军阵中，又有两名骁将典韦许褚，紧跟着护卫二人。

轰隆隆，轰隆隆。

随着曹操接近城下，曹操大军开始自动地跟进，大地顿时不住地震颤，犹如阵阵的闷雷。

站在城楼上的众人，在冷风中瞬间变色。

从上望下去，铺天盖地的大股黑色铁流，势不可挡地朝着洛阳城慢慢逼近。

弓已上满弦，刀枪尽皆向前。

黑云压城城欲摧。

大军铁流每向前一步，就像是打在心头上的催命符。

这就是城墙上诸位大臣们的切身感受。

胆子小的，已经止不住地开始瑟瑟发抖。

胆大如杨彪伏完之类的，心里也充满的，只有绝望，无助。

最后的一刻，还是避无可避了！

仅存的些侥幸心理，在对面的骁勇铁蹄之下，被击成了碎末。

杨彪和伏完，几乎同时难过地闭上眼睛。

四百年的汉室，因为刘协的固执，要在今天唱出绝响了！

洛阳城内，离开城门口不远的大街上，早已空荡荡，只有一位明艳少女，卓立在街头，在侧耳倾听什么。

伏寿喃喃地低语，似乎安慰自己：

“一年来，咱们什么苦都闯过来了，这次肯定没事儿，老天爷，你会保佑陛下的…”

她的纤巧玉手，死命地攥紧衣角，直捏的关节发白。

然而，曹操荀彧离城楼不到一里远，却停了下来。

曹操头也不回地扬起右手，身后的大军，慢慢停下。

整个洛阳城已在弓箭射程之内，大军随时可以冲进去。

望见城墙上众人的惊骇，曹操露出满意地笑容。

他就是想看看，嘴硬的刘协，这个时候，还敢不敢玉石俱焚地刚到底？

至于洛阳的守军，曹操的眼里，就是个笑话！

而跟在后面观望的董昭，欣喜若狂的差点笑出声来。

瞧向刘协的目光，已变得恶毒无比。

刘协，你完蛋了。而我，将借此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

见到远处的身穿红袍的曹操靠近，刘协松了口气。

一切正常，接下来，就看看到底谁赢谁输！

刘协回头看向台阶下的众人，神色各有不同。

伏德吓得脸色煞白，垂头丧气地，甚至不敢望下面一眼。徐晃则神色自若，只是眉头皱成川字型，显然面对此种情况，觉得无解。

看来，对自己都没有什么信心啊。

刘协踏上前几步，直接走到城垛前。

“徐晃，伏德，随我向前！”

徐晃身披铠甲，双手握着尺寸大得吓人的开山大斧，大踏步跨到刘协身后守护。

果然是熊虎之将，不比曹军大将差了。

刘协望向城下，恰好与曹操的目光，在空中遥遥相对。

霎时间，空气中散发着焦灼的火药味。

刘协反而镇定下来，也像曹操一般，扬起了右手。

忽然间，天地寂静，除了呼呼的风声，一时没有任何声响。

慢慢地，开始传来阵阵缥缈的诵读声：

“大汉皇帝陛下，知曹将军领兵而来，特亲做诗词一首，以传告天下今日之事……”

洛阳城楼上，分散四处的千余人，声音渐渐变得响亮，气势慷慨豪迈，视下面的冲天杀气如无物：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远远的，声音传入曹操等人耳中。

城楼下，曹操品味着风中传来的诗句，慢慢地，他的神色由戏谑变得郑重。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这一句，文采斐然先不提，其中好大的气势，刘协区区一名少年，竟能…”

一旁的荀彧听到这句，也微微失神。

两人都是行家，只听到开头两句，都暗暗心惊不已。

诗以咏志，刘协能作出如此大气魄的词句，似乎有股囊括天下的英雄气。

难道，刘协真的脱胎换骨了？

二人对望一眼，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想要仔细听接下来的后文。

刘协见曹操荀彧上前，也松了口气，上钩了。

曹操如果不亲上前，就要靠士兵们扯着嗓子吼完诗句，现在省事多了。

他一挥手，朗诵声顿时停住。

又对城楼下的兵士大声喝道：

“事已至此，开城门！”

顿时，城门吱呀一声洞开，城门口，站着几名骨瘦如柴的士兵。

“此诗是我所做的正气歌，今日之事，其中的是非曲直，就在此诗中表达得清清楚楚。”

“至于听完后，曹将军若想带兵进城，就请自便！”

城下，董昭感觉不对头，急忙拍马上前，立在曹操身后，低语道：

“曹将军千万不要听他胡言乱语，还是速速进城的好。”

曹操根本不搭理他，沉吟不语。

霎时间，清冷的空气中，传扬起刘协凝重的金石之音。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听这儿，刘协身边，临时充当史官的伏德，忙拿起准备好的纸笔，做奋笔疾书状，要记下今天的一切。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

城楼上的刘协，负手而立，45度角仰望晴空，声音渐渐慷慨激昂，气冲斗牛。

他诵读的，是南宋大忠臣文天祥的“浩然正气歌”，然后删掉其中三国后面时代的各种典故。

其中赞扬天地的浩然正气，君臣三纲。

对应到皇帝刘协和曹操的关系，简直是量身打造。

曹操身后的典韦许褚，听不明白也就算了。

可是曹操荀彧二人，越听越是惊骇，特别是曹操，文学天赋也极为出众，内心受到的震撼更大。

曹操从这篇诗文里，看到的是生死为小，气节为大。

天地浩然正气，便是这君臣三纲，不得动摇。

曹操以下犯上，就是在赤裸裸地狠狠打曹操的脸。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当曹操荀彧二人咀嚼着义正言辞的这句话时，心神震荡之下，他们手中马鞭不约而同的，都落到地上。

不光如此，刘协竟然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光棍势头。

城随你进，但今天的事儿，是要记载史书上，由千万代世人来明辨是非对错。

洛阳城上，随着刘协的铿锵有力的呤唱，本来就胆战心惊的众位大臣们，渐渐被吸引住心神。

有人开始不自禁地跟着呤诵，然后越来越多人开始回味。

人们逐渐变得镇定下来，表情也由害怕转而悲愤莫名。

转眼间，哪怕城外厉兵秣马，双方实力对比悬殊，众人的气势却节节攀升，甚至，当刘协念到最后的时候，许多人反而往城垛前进数步。

我等大汉臣子，才应该是理直气壮，忠义的一方！

曹操心神动摇，一时回不过神，荀彧晓得厉害，立即低声道：

“主公，我们必须即刻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