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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坊记事 作者: 谢静姝 字数:3760 更新时间:2019-11-21 17:12:19

十二坊

沈琬见到春娘时,是在景和三年的秋天,她刚满十二岁。彼时白露初降,夜里常有寒蝉凄切,自那时便成为了她最厌恶,也最难忘的季节。

沈父名为沈宁风,是大夏的尚书令,亦是鲁王的表兄。三年前先皇驾崩,鲁王同燕王争势,鲁王为长,燕王为嫡,只因燕王封地靠近京畿,皇位便成了燕王囊中之物。如何甘心?谋划三年,本想趁局势不稳与其一争,只是没想到中立派的大臣们早已不知何时投诚新皇,先皇建立的亲兵也悉数交由燕王掌管。

起兵之前,沈宁风便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直到现在沈琬仍能记起爹跟她谈话时认真的神情。他说:“绵绵,我们沈家与鲁王殿下早已成为一体,起事是沈家的决定。但你是沈琬唯一的孩子,作为父亲,我只愿你平安喜乐。记住,此事若成自然好,若败也莫要心生怨怼,成王败寇,仅此而已。还有一事要托付给你。”

兵败那日,沈宁风将沈琬送至一处小院,谎称是十二坊坊主春娘的亲戚。而沈府内院当天就失了火,仵作凭借未烧化的首饰判定一对相拥的焦尸就是沈宁风的妻女。而沈琬在京城的别院被软禁了五个月,直到沈家秋后问斩,她都未曾见过那位救下她的春娘露面。

十二坊原是教坊司的一支,同隶属礼部,后来先皇改革官制,专门划坊管理,因着划了十二座坊市,得名“十二坊”,一方面向宫中充入乖巧伶俐的婢女,一方面培养经营官妓倌人纳税。沈琬来时曾听爹爹说过春娘与燕王、鲁王有旧,如若真他们兵败,春娘会是世上唯一能护佑她的人。

沈宁风行刑那日,沈琬趁人群混乱时逃出,混在人群之中看完了全程。监斩官是陈逸秋,是父亲担主考官时的探花郎,算是沈宁风的门生。问斩前他下场行了一个学生礼,道:“老师可还有遗言?”

沈宁风带着一贯温和的笑意向他颔首,反而十分关切地宽慰他:“各为其主罢了,死得其所,并无憾事,文思你不必心存抱歉。只是你最是纯善不过,不肯折腰,往后须得警惕小人,莫要因少年意气得罪权贵。”

文思,是陈逸秋的字。他嘴唇微微翕动,深深地看了沈宁风一眼,最终又是一拜,说:“学生明白,老师放心。”

午时三刻已到,天却逐渐阴下来。刀斧手领了火签令准备行刑。沈宁风面上带着从容的笑,向着鲁王封地的方向跪下,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的眼睛依旧睁着,却已身首异处。

沈琬在台下泪如雨下,抑制不住波澜的心境,恨不得冲上台去与爹死在一起,双腿一软,就快要站不住,一双手从身后扶住她。可她最终没有选择冲上去,沈宁风让她做的事,她还没有完成。再等等,沈琬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等她完成了爹的心愿,他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

陈逸秋再次下场,郑重地向沈宁风的头颅一拜,哽咽着说:“老师放心,文思必定为大夏的河清海晏竭尽所能。”爹的眼睛依旧睁着,陈逸秋起身将他的尸身收殓带走了。秋风乍起,雨随之连绵落下,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只有沈琬还在原地没有离开,泪水混着雨水落下。雨越下越大,像是天上的神明也在为之哭泣。

忽然间她感到雨势变小了,抬头发现是有人撑了一把伞。翠竹支起的伞架,油纸裹的伞面上绘着泼墨的山水,持伞的手纤细修长,宛若白玉雕刻而成。倾斜的伞将沈琬笼罩其中,她顺着望去,是一位貌美的妇人立于雨幕中,神色淡淡。

那妇人挽着单螺髻,只戴了一只双股祥云木钗,穿着素白色齐腰襦裙,右手携着雕花陶瓷酒壶,眼角一点泪痣,丹凤眼盈盈含光,年纪看起来颇有些大,不施粉黛仍美得惊人。

她睨了沈琬一眼,将手中的伞递去,沈琬暗自猜测她应该就是爹说的春娘了。

雨水混着血水很快就将春娘的裙摆弄脏,她却浑然不在意,自己饮了一口酒后,将剩下的悉数倾洒,口中喃喃:“一群小骗子,欠沈琬的都还没还,走的倒是一个比一个早...” 她的眼眶泛着红,声音有些沙哑。

沈琬在雨中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往日种种涌上心头,自今日始,就剩她自己了。春娘随手一掷扔掉了空酒壶,神情冷峻看向沈琬。

春娘漫不经心的上下打量着沈琬,像是在挑拣自己妆奁里的首饰一样,挑剔的目光令人心生反感。沈琬死死地咬紧牙关,垂眸看着地面,她心知自己如今有多狼狈,仍不肯向春娘露出软弱的一面。

春娘向她伸出手,目光像是透着她在看其他的人,轻柔的嗓音随着雨丝飘来:“起来吧,事已至此,不过成王败寇,没什么可悲的。真要怨,也只能怨赵钰翰实力不够,棋差一着。”

沈琬抿抿唇,赵钰翰,是鲁王大名,春娘说话的语气,确实如父亲说的与皇家有旧。沈琬握住了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小声对春娘道谢。沈琬跟在春娘后面,两人一路无话。

很快她们就走到了另一条街上,石雕牌坊上是飘逸的行书,上书“十二坊”,沈琬匆沈琬匆一瞥,只觉得字迹有些眼熟,并未仔细地看。害怕被人识破身份,她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春娘身后。

刚入街,便有两名黄衣的婢女迎上前来,二者皆是穿着鹅黄色齐腰襦裙,撑着绘着隐士访菊的伞,其中一个圆脸杏眼,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波斯猫,另一个则是鹅蛋脸丹凤眼,捧着盛药的瓷碗。二人皆是杨柳腰,纤纤步,走起路来仿如弱风扶柳,裙摆上绣的菊花像是在徐徐开放一样。

两个人像是没有看到沈琬一般,一丝目光也未停留在她身上。沈琬只瞟了一眼,立刻收回了目光,即便是她父亲的侍妾,也是温柔娴静,走路也力求矩步引颈,束带矜庄,不会像她们这般走路衣袖飘曳,身上仿若无骨,如此...如此不雅!

春娘将药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圆脸的婢女立刻伸手替她撑好伞。她一边抱过猫在怀里逗弄,一边吩咐道:“故人之女,叫她琬儿就是了,就把她安排在...清辉阁吧,你们以后服侍琬儿。”

一言既出,三个人都愣住了。两个婢女则是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变得十分郑重,鹅蛋脸的那一位低声询问:“那姑娘的课程...?”

春娘单手抱住猫,又拿回伞,思索了一会儿才说:“她情况有些特殊,沈琬亲自带她,你们只管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就好。”话音刚落,她就撑着伞兀自离开了。

两个婢女见她离开,才第一次真正将注意放在沈琬身上。圆脸的婢女解下身上的斗篷为为她披上,鹅蛋脸的婢女为她撑上伞,口中道:“奴婢叫水芝,管姑娘的库房账簿,这是水芙,管姑娘的丫鬟起居,还有一位叫水华,晚些姑娘会见到她的,她管着姑娘的课表。姑娘且随奴婢这边来。”

水芝打着伞,落后半步不与沈琬同步走,水芙在前面引路,也是侧着身不肯走在她的正前方,两人十足的婢女做派,比起沈府的丫鬟也不遑多让。只是想起初遇时两人明显忽略她的行为,更加让沈琬在意。沈琬猜她们两个人是把她当成春娘以后要培养的倌人了,刚来就独居一方院落,还被春娘说亲自教导...让人不想错也难。

虽然不解释的确能够让沈琬得到她们更好的照料,但沈琬并不想再多麻烦春娘。犹豫了一下说:“我只是在十二坊暂住,不会久留。”

水芙像是没听到一般没有说什么,面上依旧一脸平静,水芝倒是看了她一眼,慢悠悠的岔开了话题:“清辉阁建在水池中央,姑娘您一定会喜欢的。只是现下已经入了秋,水里的花都已经谢了,夏日里才是好看呢。”

沈琬心知她们并未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没有再多加解释,接

下来就是一路无言。中途虽然拐了很多弯,但其实都是在向南走,越接近南方,一路上摆放的石兽也变为姿态各异的雀鸟。长长的甬道中摆放着两列朱雀石塑,它们的朝向全都是向南,一望无尽的长廊只能让沈琬想起一个地方——陵墓。

沈琬压下心底的疑惑跟着两个人向前走,感觉脚都走累了才走到一个三条路的交叉口,两个人依旧选了最南方的路走。道路较之主干道有些小,走了几步后豁然开朗,一片水域映入眼帘:四周种着高大的合欢花树,金红的鲤鱼在水中游戏,花已经谢了,荷叶也已经枯萎,但可以看出是特意修剪的,沈琬脑子里无端想起了李义山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来。池上修着曲曲折折的小径,末端连接着湖心的高阁。

水芝开口解惑道:“每个院子住两位姑娘,您是荷花令主。这荷叶是另一位姑娘开口留的,她是合欢花令的令主,现在居于满月阁,晚点开宴春娘会带您认认花令主。”

走进湖心,阁楼门边上是飘逸的三个字“清辉阁”,门口一副楹联“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水芝将沈琬带上了最高层,笑着说:“这一层便是姑娘以后的居所了,水芙去叫丫鬟婆子们了,姑娘先换件衣服吧。”

水芝领着两个丫鬟给沈琬洗了身子,就有两个一团孩子气的小丫头捧上了衣服,月白色的上衣绘着淡粉的荷花,绿色的下裙用细线绣着荷叶,家中刚逢变故。沈琬抓住水芝的手腕,低声询问:“有没有...素雅一些的衣物”

水芝诧异的看了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吩咐小丫头说:“拿上次曲水流觞时衣坊送来的那套。”

小丫鬟领了命,很快就将衣服找了出来,白色交领裙外面罩着广袖大衫,绣着祥云仙鹤的图案。水芝一边为沈琬穿衣服一边宽慰道;“今晚有宴,姑娘初来乍到,须得郑重些,过了今晚就好了。”

沈琬低着头默不作声,她已经不是昔日的大小姐了,唯恐在这里惹了麻烦,能够为她收拾烂摊子的人已经不在了,接下来的日子只能靠自己。

绾发妆成,出了门,水芙已领着众多丫鬟婆子在院里等着了,她递过一碗姜汤让沈琬喝,又一一地指了指各自的名字和职务,让她认了个脸熟。这时从外面走来一个杏眼的黄衣丫鬟,长的与水芙有几分相似,想必就是水华了。

果不其然,她走到沈琬身旁屈膝一拜,口中道 :“奴婢水华,见过姑娘。春娘那边快开宴了,姑娘可要过去?”

沈琬伸手将她扶起,点点头说:“走吧。”

出了清辉阁,小轿已经在外面等候。沈琬坐上轿子,水芙在外面低声说:“宴上事务比较多,姑娘可以先打个盹养养精神。”

沈琬应了一声,本来还强撑着精神,过了一会自己不知怎么睡了过去。等水芙把她叫醒,沈琬提了口气,心里明白一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作者的话
谢静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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