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没有故事的。

那天是下午五点半，打扫卫生的学生把椅子全都翻过来倒挂在课桌上，空气里全是起伏不定的灰尘，悬浮的颗粒在余晖中张牙舞爪。

抬着半盆水洒水的，后面跟着拿着扫把从最后一排往前扫的，擦完黑板正在拧毛巾的。阳光还挂在黑板右上的角落，教室两边的窗户对开，微风过堂，右边窗外是水潭里仰着长脖子的鹅。

左边窗外尤其热闹。左边窗外是操场。场边扯着嗓子嘶吼的尖锐女高音们，把篮球砸在地皮上的声音完全掩盖。篮球出界，撞到了人群外牵着手绕着球场散步的一对人儿，砸到人的忘了道歉，被砸到的男孩儿看了一眼自己牵着的女孩儿，松开手，冲上去与人扭打作一团。

加油声一浪高过一浪。但都与我无关。

我把手肘靠在扫把顶端，看窗口那个男孩儿两手拽着窗户的竖栏，像被关押渴求出去的囚徒。不太相同的是，他嬉皮笑脸，托长了音调，拜托的内容是祈求，语气却像调情。

他拜托的对象是班上的一个女孩儿，头发长得盖住屁股，被她用一根红绳束在脑袋后。她正在扫地，握着扫把从最后面扫到了最前面。整整七排，我是说，那个男孩儿整整拜托了她七排。

小姑娘义正言辞，“信你自己去跟老师要吧。”

她看着男孩儿身后的高胖子。

哦对，我忘了说，男孩儿身后还站着一个高胖子。他表情严肃，脸却涨得通红，有好几次在男孩儿开口的时候，他似乎也想补充些什么，但最终只动了动嘴皮，继续保持沉默。

据我所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高胖子给扫地的姑娘写了封情书，洋洋洒洒聊表衷情，哪知姑娘看也不看拿在手里，像被人羞辱了一般扬言要把它交给班主任。高胖子慌了，可他嘴笨，无奈之下邀请班上最能说的男孩儿来帮忙。

这就是眼前这幅画面。

又据我所知，那封情书也是会说话的男孩子替高胖子写的。

高胖子不叫高胖子，他常年坐在最后一桌，我也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听班上男孩隔着一个操场喊他打球，意味不明的喊他弥勒佛。

会说话的男孩儿也不叫男孩儿，姑且叫他万人迷吧。

扫地的姑娘不是扫地的姑娘，她是小填。这名字挺奇怪的，别人听起来都以为她叫小甜，但小填同学表示她爸很有文化才不会那么肤浅，他希望她填空题能写的绝对不出错，可不希望她跟蜜一样。

弥勒佛估计再也不会认为小填同学像蜜了。虽然在此之前，他曾觉得她很可爱很漂亮。

他领着万人迷来的目的很明确，他需要要回那封信，那个万恶之源。他不希望它被交到班主任的手里，自己再因为它到办公室喝茶聊天。

可小填同学不好惹，跟无意请来的笔仙一般的难缠。弥勒佛很焦躁。焦躁到小填同学扫完地，仰着头高傲的离开，他再也受不了的从窗户跳进来，翻她的抽屉，最后终于在层层书页下找到了粉红色的信纸。

他送给小填同学的情书是白色的，象征着纯洁。

弥勒佛颤抖着把粉色信纸展开，粉纸黑笔，写着万人迷的名字。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窗外跟其他班的女孩子开玩笑的万人迷，怪叫一声，从窗户跳出去，与万人迷扭打在一块儿。

后来我倒完垃圾回来，小填同学不在，走廊上只有两个痴缠斗殴的男孩儿。

我把垃圾桶放回原地，由衷觉得，我只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后来我有了故事。

那是黄昏之后的次日清晨，学校早读课上，操场空无一人。跟在校长身后从三楼下到一楼操场时，我一路听各个班的早读声音，书声琅琅，与我无关。

九月南方小镇，早起气温凉凉，阳光穿透薄薄的水雾，水雾后的树，篮球架，教学楼，甚至灰白色的天空，都显得很不真切。

以校长为首，我们一行人在迷雾里穿行，像失去触角的蚂蚁。好吧，也许校长并没有失去他的触角，他很清楚目的地，但他没有告诉我们。

这个“我们”，包括昨日黄昏扭打作一团的弥勒佛和万人迷，也包括昨日黄昏扭打作一团的打篮球的男孩儿和被球砸到的人。

打篮球的男孩儿我们就叫他长得帅吧。

被球砸到的人就叫倒霉吧。因为他紧跟在我后面，一直在低声咒骂，倒霉倒霉倒了血霉。

我闭着嘴安静跟在校长身后，偶尔回头看看走在最后的弥勒佛和万人迷，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与他们为伍。

一来昨日斗殴，我并没有停下来加油助兴，二来他们打架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

但是我很慌。比他们四个都要慌。我要怎么证明我没有停下来加油助威呢？我要怎么证明他们打架不是因我而起呢？

后来校长果然要我证明。他屈起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木桌，摆出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很是高深莫测的在我们五个之间来回巡视。

我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事实上我真的无话可说。

校长沉吟，“邹同学，你只要能说出一个不可能是你的可信理由，我就可以不予追究。”

那四人已俯首认罪，对所犯恶行供认不讳。他们面面相觑，眼神犹疑，最后通通翻着白眼看天花板。

校长叹气。

正打算拍板就此定论，长得帅挺直身板，抬腿往前跨出一步，用报告首长的语气，一板一眼的高声道:“校长，她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明！”

……

后来我终于有了故事。

誓要把长得帅变成事故。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