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中，早已是秋风横贯，落叶满地，连季尔朱的花苑居也不得幸免，但比之汴京大街上的凄凉感要好得多。

今年的秋风，刮得早了些。

又是一个忙碌的清晨，季尔朱伸着懒腰走出书房，他派出去的探子已有数十个之多，却都没发现琉璃白的踪迹，就好像他凭空消失了一般。而第五贺麟从早上到晚上都在外面跑来跑去，只有在三餐正点的时候才出现在饭厅，多一秒不多，少一秒不少，刚刚好季二端着最后一道菜前脚跨进门槛的点。

今天，也是如此。

季尔朱拿着筷子敲了敲桌子，季二端着一大海碗的鸡汤小心翼翼地进门了，忽的一阵风从他身边掠过，桌对面就多了一个人，手上捧着季二端进来给季尔朱享用的鸡汤。

“咕噜噜……哈……”满足的声音，放下碗，空空如也，渣都没剩下。

习以为常的惊愕之后，季二刚想开骂，就被季尔朱摆了摆手劝了下去。翻了个白眼，季二又去厨房端第二碗鸡汤去了。

“今日可有什么消息？”季尔朱一边吃着小菜，一边问着对面那个正蹲在椅子上啃着鸡腿的某人。

砸吧了一下油乎乎的嘴，第五贺麟头也不抬，道：“没有，根本找不到海市楼。”

“我也没有找到琉璃白。”季尔朱有些泄气，那么多天以来的努力真的就要化为乌有了么？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样令人垂头丧气的。

“他人间蒸发了么？”舀起满满一勺子汤，呼噜噜喝下，与季尔朱相比，第五贺麟显得非常无所谓。

找得到是缘，找不到是人品问题，急不来。在经过一系列打击之后，第五贺麟已经将这句话深深藏在了心底。

“又或者说，他根本已经离开了汴京。”季二终于将另一碗鸡汤也端了上来，看着第五贺麟那双直勾勾赤裸着欲望的眼睛，他也选择了直接忽略，以迅雷之势夺过季二手中的汤碗，一饮而尽。

第五贺麟瞪了一会儿季尔朱，用鼻子出气表明不满，随即又抓起了一只鸡腿。季尔朱这回算是知道为什么公玉少会将甚至还不清醒时的第五贺麟安排进殿前司任职了，花别人的钱自己不心疼啊！

他不得不承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放在第五贺麟身上是不起作用的，得反过来说。

“那他会去哪儿？”第五贺麟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问道。

季尔朱犹豫了一会儿，“嗯”了半天也没“嗯”出点什么东西来，第五贺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要拉屎吗？”

手一颤，筷子差点没拿稳，季尔朱深呼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努力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说道：“第五小爷，现在咱们在吃饭。”

第五贺麟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明白。”

气氛僵冷了下来一会儿，季尔朱又打破了沉寂，问道：“阿少，有没有和你联系过？”

这些日子以来，两个人中一个忙着找琉璃白的踪迹，一个忙着找即墨楼的踪迹，压根儿就已经把公玉少这个人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第五贺麟顿了顿，也只有在听到这个人的名字的时候，能让他暂时放下手中的吃食，但也只是顿了一顿而已，他摇了摇头，此时眼中才显出一丝担忧。

“不会出事吧？”季尔朱喃喃道。

第五贺麟继续沉默，一口一口咬着手里的鸡腿，吞咽的速度明显比刚才慢下来不少。而季尔朱更是趁此良机，多抓了几只鸡腿到自己碗里。所谓声东击西，攻其不备，就是要选在这种地方才管用。

当下，第五贺麟就想着要不要去一趟青溪县。

“你不会是已经在思考要不要去青溪县找他吧？我可告诉你不行啊，我们这里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呢？阿少不会有事的，他那么聪明，脑子又灵活，虽然前些日子有点不顺畅。”季尔朱在啃完一只鸡腿后，发现第五贺麟嘴里叼着半只鸡腿蹲在椅子上发呆，眼光烁烁，用脚趾头猜都知道他想干什么了，当即便发下了话，拦截了他脑子里汹涌澎湃如海啸一般的想法。

“先是宋江起义，后是方腊起义，现在朝廷里闹成了一团，童贯和蔡京搭伙，就快把大宋朝推入火坑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保存体力，保住我们自己的命。如果可以的话，想办法救出小楼和昆爷儿，我们一起离开汴京城。”季尔朱认真地说着，第五贺麟也认真地听着，二人相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的确，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农民起义，地方官僚稍微出一点兵力就可以立马压制下来，但他们没有，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了农民身上。殊不知，若不是因为朝廷沉重的赋税让百姓直不起腰来，有苦难言，又怎会将锄头变成砍刀？

但是，季尔朱忘记了，不管他们走到哪里，都是宋人。而今，大宋朝内忧外患，不仅仅有各地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在继续着，还有外围的辽国和金国，虎视眈眈地盯着，时刻寻找着绝佳的机会进攻大宋朝。

前阵子，季尔朱就得到了消息，说是徽宗下旨，遣了赵良嗣等大臣出使金国，订立了“海上之盟”。

而那个赵良嗣，是个燕人。当年童贯出使辽国的时候，遇到了他，那时他还不叫赵良嗣，而名唤马植，因为向童贯献策而被赏识并带回了汴京，也由此得到了徽宗赐姓。

季尔朱对这个人并不是很有好感，但这回听说他竟成了使臣，真是有了童贯这个大靠山之后，官运亨通，一路向上啊！

所谓的“海上之盟”，便是长城以南的燕云地区由宋军攻取，长城以北的州县由金军攻取，待夹攻胜利之后，燕云之地归于我大宋朝，并将前此每年送与辽国的岁币，照数送与金国。

一项不平等条约，大宋朝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更为强大的供国。

而此时，大宋国的秋天已经算是真正来临了，谁也不知道秋天过后的冬日，有多么漫长和难熬。

在亮堂干净的书房里，季尔朱坐在地上，身边散落着一大堆书籍，第五贺麟则坐着门槛靠在门框上，望着外面院子里那棵只剩下没几片黄叶的树发着愣。当一个人的身影跃入他视线中的时候，他的身体也不自觉地坐直了起来。

是陈辽。

他笑着，却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你每次都没什么好事。”季尔朱也感觉到了一束阴影笼罩在自己头顶，抬起头发现了陈辽，没好气地说道。

陈辽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道：“相信我，这次是好事。”

“说来听听。”季尔朱道。

第五贺麟则继续靠着门框，侧耳聆听。

“琉璃白不在汴京。”

“我们知道。”

“他在青溪县。”陈辽一语激起千层浪，第五贺麟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眼睛也放着光，见此状，季尔朱不由扶额叹息，老天爷对他还真是好，这么快就送来了一个机会。

“你怎么知道？”虽然他相信陈辽不会说谎，但季尔朱还是问了。

“我的探子。”陈辽说完这四个字，紧跟着又微微笑道：“看来季先生的探子出了汴京城，就不怎么管用了啊！”

“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可以滚了。”季尔朱俊脸往下一拉，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第五贺麟继续沉默，望着院子里那棵树上的叶子，想着什么时候会掉光。陈辽也没说什么，最后瞥了一眼第五贺麟，迅速离去。

季尔朱放下书本，盯着第五贺麟的背影好半会儿才问道：“你要去青溪县么？”

“去。”第五贺麟撂下这个字，就不见了影子。季尔朱挑了一下眉头，摇了摇头，而院子里那棵树上的叶子也慢悠悠地飘落到了地上。

一叶知秋，一字知心事。

第五贺麟是个不会隐藏的人，他光明正大地来来去去，突然出现在某个人的生命里，或者路过不留痕，或者挥舞着尖刀留下一道疤。他总是这样的，匆匆忙忙的，仿佛每天都在跟时间赛跑，仿佛脚步稍慢一点他就会永远失去什么。

虽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季尔朱还是不清楚第五贺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哪怕是在吃东西的时候，也察觉不到他有多么快乐。就像刚才，他盯着外面那棵树上的叶子，想到了些什么，是不是开心，是不是伤感，都看不出来。

一个人的眼睛不会欺骗别人，但季尔朱却看不出第五贺麟的眼睛里有什么，那里只有一片死水，就算扔下去一大块巨石也激不起半点波浪。

当初，还有一个公玉少可以让他心情激动。如今，当再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的时候，他只是眼神稍有变化，虽然行动速度依然不变，但季尔朱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很难说，很难形容。

才不过多久没有见面而已，第五贺麟就几乎已经将这个人从自己的生命中剔除出去一般，再次提起，也没有多大起伏。刚才饭桌上他眼中的担忧，究竟是真还是假？季尔朱不确定，他不敢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