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得像极了他的阿娘，一样的眉眼含春，笑起来令天地黯然失色，粗布衫在他身上也有与别的孩子不一样的模样。

同龄的男孩大多不喜欢与他一起玩闹，但是拿他取笑这件事，倒是全都有兴趣。

每个村里总有这么几个小霸王，孩子的世界格外单纯，单纯得有些残酷，力量是最直接决定一切的因素。

舒舟太瘦弱了，腕子细得仿佛随手一折便会断掉，也没有爹娘护着他，自然就成为被欺侮的主要对象。那些孩子会拿泥块丢他，要他每天都在井边弯着身子洗笨重的衣物。他生得像个丫头，总有男孩故意在他漂亮的脸蛋儿上，用脏兮兮的手摸上两把，扬言要迎他做填房。

舒舟是不敢反抗的，他吃惯了拳脚的苦痛，他不想再挣扎了。虽然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把他们都杀死，但他终究只是默默地忍了下来。

村里有个新来的教书先生，姓萧，生的丰神俊朗，一点也不像个穷教书的。有一日他偶然看到自己的学生在欺负个瘦小的丫头，过去将人救了下来，还给了块糖糕哄他。

那丫头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吃手中糖糕，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

这丫头就是舒舟。

因着眼睛里那股子倔强味道，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境况，舒舟从此便被萧先生收养，跟着读书写字习武，多少好过了一些。

舒舟一直觉得自己的先生不是个普通人，他明白许多知识道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兵法军书也信手拈来。却又只是守着这个村子，守着一方矮坟，从未离开过这里。

“阿舟啊，那些孩子他们都是不懂事的，他们的阿爹阿娘也是不懂事的，你只学好自己的就是，别去计较这些。”

他很听先生的话，先生总是要他好的，不会害他.

自此，舒舟便安安分分跟在先生身边，只是一个人闷在院子里读书，偶有问题请教先生，先生也会乐得为他解答。同村的孩子依旧会欺负他，但有了先生撑腰，好过了许多，再怎么样，都有先生护着他。

而舒舟的心里有一根软刺，暗暗地扎在他心尖，拔不出来也摸不到它，却叫人一动就生出迟钝的疼痛，难耐万分。

村里有一个孩子是从不欺侮他的，甚至还会在他被欺负得狠时出来帮着他，将他护在身后。可舒舟总躲着他，他害怕他看他的眼神，害怕他看着他时会红起来的脸庞，害怕他把手伸向他的手腕。舒舟知道，自己生得太像个姑娘了，寻常姑娘都没有这样的样貌，他恨极了。

年幼的舒舟渐渐明白过来，这样一张脸意味着什么，若不是先生那日归来得早，那尖尖的刀刃便在舒舟的面上留下去不掉的长疤了。

“阿舟，好傻啊。”

先生说他傻，他伏在先生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来，把过去受的委屈通通借着这个怀抱发泄出来。先生只是好脾气地一下一下抚摸他的长发，轻声哄着年幼的他，不动声色地把匕首收了起来。往后屋子里再找不到什么尖锐的物什，也没了镜子，舒舟再看到自己的脸，是在井中，落下一颗石子，漂亮的容颜便跟着水面一圈一圈破碎开来。

舒舟始终记着先生是怎么对他说的，故而才一点一点，顶着流言蜚语长大。

“阿舟啊，你很漂亮，比这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要漂亮。兴许你现在觉得有些困扰，但这未尝不是你的阿娘留给你的礼物，你看，想阿娘的时候，照照镜子就好了，对不对？别哭了，先生眼里的阿舟是最讨人喜欢的，什么模样都让人喜欢。”

若是没有遇到先生，舒舟不知道自己会长成什么样子，兴许他会受不住了结了自己，又兴许埋在心底的恶果滋生，他便了结了其他人，总归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他很感激先生，也很尊重先生。舒舟从没有问过先生，每日对着的矮坟里头埋着什么人，为什么先生总爱对着那方矮坟说话呢？他不是个话多的孩子，却也时时在偷偷打量先生的神色，先生的神情让他看不懂，便安安心心坐在远处陪着先生。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舒舟自己经历了情事，他才明白，先生眼里映着的是一个女子，那坟里葬着的，是先生的罪，而先生的眼神，是深爱和悔恨。

先生教了舒舟很多东西，他竟也在那样落后闭塞的小村子里，长成了一个不错的青年。他本就是个聪慧的人，悟性高，学东西也快，身子虽然清瘦，骨骼却很是灵活，练武也有天赋，这也是先生一眼就相中他收他入门的原因。

先生要他离开村子，只说是他的才智，不应该就这样被限死在这个小地方，这个村子虽然是个隐居的好地方，却也不容人舒展身手。

所以舒舟就走了，临别只是给先生磕了几个头，应着先生，若有成就便回来看望先生。

先生只送他到了村口，便再也没有踏出一步。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想过永别这件事，却是自此一去不回。

舒舟初来到文国的都城，是有些不习惯的，这里比村子大了太多，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样子，他只在先生的口中听过闵都的样子，大约就是这样。

因着没头没脸，还是个外乡人，舒舟投出的拜帖总被退回，归客栈的时候晚了些，又总遇着登徒子错把他当成哪家的小姐调戏，他险些拔剑砍了那人的手。

“阿舟，在外头要学会忍，你惯是个好性子会忍耐的孩子，先生想着你总是能处理好的，凡事不要强出头，活下去才最重要。”

所以他收了手，虽屡屡碰壁，却也没惹出什么祸事来。

要说他与公输家的大公子有缘，一次在被公输府退回了拜帖之后，出门便撞着了大公子伯檀，叫伯檀多看了两眼。伯檀问清了缘由，接了他的拜帖看了几眼，又问了他些问题，到底是识得明珠，当下便引荐给父亲，招舒舟做了公输家的门生，从此安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