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霞镶窗里纱
世宗十一年,岁在癸丑,皇帝已经老迈,这让神武门外下车依次走入顺贞门的女孩们还有她们各自的家人充满了或无奈或愤懑的抑郁情绪。他们害怕,怕那些妙龄女孩的后半生要陪伴一位年纪足当其祖父的却是这偌大帝国最尊贵的男人,一生再不得相见;也怕被指给了一个年轻的宗室、皇子,而不得不站队在这看不到刀光剑影却时刻烛影斧声的皇位之争,再一次卷入群龙夺位的斗争中。须知,上一次才过去刚刚十年。
人常道:“二八无丑女”,一群豆蔻年华,最大不过十七岁的女孩子,更何况她们都出身在八旗豪门,自幼接受着良好的教育,有着良好的仪态,纵是三分人才,也衬得七分。
满洲人龙兴于关外,入主中原后,日渐爱慕奢华绮美之风,便是世宗皇帝,亦有汉装行乐图。俗语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如此,底下臣民自有跟风的,这些妙龄女孩亦有爱俏的或上梳燕尾,或下著马面,虽是如此,也有那不忘旧俗的,依旧是一枝长辫,石青长袍。
今日二月初十,选看镶蓝旗秀女,辉发那拉氏随着众人走在朱墙以下。墙很高,相对来讲道路便算不得宽阔,今儿虽是天气晴好,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可早晨的太阳依旧没有照到这宫中的道路。
在太监的引领下,一众女孩从顺贞门来到御花园,那平素养在深闺的女孩有的双足已经微微疼痛。一众秀女在花厅休息,自有太监们按年岁依次传唤,一次传上六个,这一队刚走,后一队便要跟上,总不能让皇帝看过一队再等候下一队,内监们安排得不缓不急。
这还未到自己的女孩们,三三两两的找到自己相识的打着招呼,淑慎见比自己长了半年的章佳氏玉徽,小字庆儿的也在,才要去打招呼,只听身后一个女子乔声笑道:“可是见到姐姐便忘了妹妹。”淑慎连转过身道:“惜之,你也在?”玉徽亦缓步走了过来,道:“你惯会和她耍娇。也就惠心这么惯着你。”名唤惜之的女孩才欲答言,便有太监来传章佳氏。
玉徽走了,惜之提着裙摆,向淑慎道:“姐姐,你看好看么?”淑慎仔细一打量,见惜之穿着绣袄罗裙,红艳艳的更衬得人比花娇,笑道:“好看,真好看。就是……”惜之高兴笑道:“你也说好看,那就好了,她们都说你眼光最好呢。”
一时淑慎也被传走,只留下惜之又嘁嘁喳喳的找别人聊天去了。
被传唤的女孩们六人一队都低眉顺眼的跟随着太监的脚步,直到前面的人停下来,自己也停了下来,听到太监唱名,却始终没有谁敢抬起眼来看一眼堂上的人是什么模样。
一天的选秀过了,有被记了名的,也有没被记名的,淑慎离开皇宫,日已西斜,道路依旧阴凉没有阳光。
淑慎回到家中,母亲郎佳氏备下了一碗面,自己囫囵吃了,也就休息了。
当淑慎的父亲讷尔布在宫中接到淑慎赐配于皇四子侧福晋的旨意时,淑慎正在闺房中和丫头锦荷绣着花,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生会有怎样的波澜奇潏。
讷尔布回到家中,叫妻子郎佳氏与淑慎细细说了,淑慎听了,但觉自己一生已成定局,想四皇子也是青年俊彦,并不再询问自己的事,只问:“额娘,那阿玛有没有说章佳姐姐他们怎么样了?”郎佳氏道:“玉徽做了皇五子的侧福晋,日子都定了。惜之,惜之那孩子,选秀之后就留在了宫里,听说封了春答应。”
淑慎听到那个娇俏的小妹妹,成了皇帝的妃嫔,心中有些没落,一慌神,摔落了绣绷。郎佳氏拾起绣活,道:“燕燕好孩子,额娘没有白疼你一场,你果然争气,想那惜之,做了答应又如何?皇上今年都多大年纪了。将来你这四皇子侧福晋还不是比她强得多。”淑慎道:“额娘,你别说了。我想歇一歇。”郎佳氏笑道:“好,好,我这就出去,锦荷,好好照看格格。”淑慎低下头拿起绣活,却再也没有找到那根银针。
是夜,淑慎辗转难眠,翻来覆去的想的都是那个喜红爱俏的小妹妹。不知道以后,如果再见到她,该如何面对这个自己夫君的庶母。她是否还能这样明艳照人。
古诗云:“乐琴书以消忧”,淑慎爱琴、喜读书,这些日子却把这两样都抛却了,每日间不停的做着女红,或裁、或剪、或绣、或刺。
一连几日,便连身边贴身的锦荷也看不过了,正赶上这日黄昏天边燃起了火烧云,照得窗纸都红通通的,仿佛上用的红纱一般。此刻点灯嫌早,不点灯又太过伤眼,锦荷仗着淑慎素来疼宠,一把夺过绣活,藏在身后,淑慎轻斥道:“还我。”
锦荷一笑,往后退两步,便跑出屋子道:“格格歇歇吧,您看天上的红霞,多漂亮。”淑慎缓步走出,抬头看着天空,道:“果然很美,可是天空再美又怎样?我要趁这些日子多做一些,给阿玛、给额娘、还有武德、四格他们。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了。”锦荷笑道:“那也不在这一刻,格格,你看,燕子回来了。”
淑慎顺着锦荷的手道:“可不是吗?燕子都回来了。听额娘说,我出生的那年天气暖,燕子早早就来了,所以给我取了那么个小名,今年竟这样晚呢。我都等不及了呢,锦荷,把东西给我吧。”锦荷往远处又走两步,道:“不给,今天莫说燕子来了,谁来我也不给。”
淑慎正色道:“好罢,你收着罢,这个左右也是给你的。”锦荷十分意外道:“给我的?”淑慎道:“是啊,这大红喜帕,我这一生是用不上了,宫中皇子纳侧福晋,一切服仪制度都有定规。我会穿着石青的团龙褂,戴着冬珠的冠,进入皇宫。”锦荷道:“石青的?嫁人不是都穿大红色吗?”淑慎摇头笑道:“不一样的。”
锦荷小丫鬟并不懂得这些,淑慎又道:“也没有跨鞍(安)坐斧(福)。一切和民间嫁娶都是不同的。”锦荷道:“那格格有陪嫁的丫头么?”淑慎笑道:“没有,你留下来,替我照顾好太太。将来,将来给你找门好亲事,多多的给你备下嫁妆。”锦荷许是被晚霞照得满脸通红,握着脸道:“格格净胡说。”
见小丫头害臊,淑慎不再多说心中沉沉的,按规矩,自己不是不许带陪嫁丫鬟,若是带着锦荷,自己多少也有个说话的人。只是,家中实在太拮据了,带走锦荷,母亲便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