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正是梅花开的时候。

前几天都是下着大雪，在院里积起了厚厚一层，也压弯了梅枝，但雪白里藏着深红，煞是好看。

虽是深冬，但今天的天气稍稍暖和些。她背着正在深情朗读的夫子，悄悄蹲下身子，挪到后门，然后小心打开房门，迅速出去，又迅速地关上门。

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并没听到夫子的惊呼疑惑，暗笑一声，蹑手蹑脚地穿过雪层，留下深深浅浅的小脚印。

整天听夫子讲课真是烦死了，她宁愿去外面兜转浪费时间，也不想留在屋里被念到犯困。

她喜欢去荷花池边上玩，就算看没有花没有鱼的空池子也好，在那池边的亭子里午睡也好，总之她没多想，雀跃着就过去了。

她轻车熟路，绕来绕去很快就到了池边。

果然是寒冷的天气，都没有人来这里，安安静静得正合她的胃口。

不对……

她眯了眯眼，看见亭里似乎站着一个人。

顿时，她难过了。

哪个没良心的跟她抢亭子？知不知道她逃课……她出来走走多么不容易！

她今天穿了嫩黄色的小袄子，虽然自认为是很没有气势的嫩黄色，但她还是摆出一副冷漠又威严的气质。感觉底气足了，露出严肃的表情，抬着脑袋就气势汹汹地走了过去。

“这个亭子是我！”她对着那个青衫的背影喊道。

不知为何，她瞅着这墨发青衫的背影，有那么一点点熟悉。

那人愣了愣，似乎也有些惊异那么冷的天气有人过来，还有个稚嫩的声音表示想要强占这座亭子。他有些好笑，回过头来——

那一瞬间，冬天的阳光分外柔和，几乎要融化了堆积好久的白雪。干瘦的枝条垂在几乎平静到静止的湖面上，此时此刻却仿佛也有呼吸声。

有风顺着时光而来，掀起他青衫一角，描摹他清俊的面容。

她似乎见过这个人，当见到他的那一刻，就有一种很温暖，很想贴近他的感觉。但记不清什么时候见过，可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作为一个欣赏他人美色的人，她打量了一会儿，抿抿嘴，低下头，哼唧几声，刚想说一句：好吧我勉强留你在这里一会儿。那人却直接走上前，蹲下来，然后抱住她。

她吓了一跳，浑身一僵。

有一个陌生人抱住她了！

母亲说过的这种人都是坏人得小心机智地应对，首先是不能让自己受伤然后小心记着他的样貌然后让捕头把他抓到地牢里……可是他好像看上去人很好啊长得也好看很温柔的样子她很喜欢。

完了她在想什么？！

真是太没有安全意识了！

她这么教训自己。

而她不知道的是，正当她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对方的想法其实也很混乱：我回来得不是时候？太早了？嗯？她还是个孩子？哇……但是小小的超级可爱……

平复了一下心绪。

他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我？”

穿着嫩黄色袄子很冷漠很有气势的小朋友眨眨眼睛，没有回答，只是有些挣扎着想出来。

好吧。

他稍稍松手，小朋友马上跳了他的怀抱，但没走远，躲在了亭子的柱子后面，悄悄看他。

然后，稚气的声音又传来：“不记得。”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叹了口气。也对，当初他是亲眼见到她喝下孟婆汤的，她怎么可能记得以前的事？

他看着小朋友一副害怕但又好奇的样子，虽因稚气而不似以前那般惊艳清丽，但粉嫩精致得很是可爱的脸，心里还是暖了暖。他保持着距离，蹲着继续笑道：“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干什么？不在家里好好玩儿吗？”

小朋友不提这个就罢了，一提就起劲：“我也想在家里玩呀，还暖烘烘的，但是上个月起我娘我爹一定要送我去读书，太无聊了，听也听不懂，我就……”她忽然闭嘴。

“就逃出来了？”他的手托着下巴，眼里含笑。

小朋友抽了抽鼻子，发现不小心透露出了什么，撇撇小嘴：“……怎么可能。”我可乖了。

他心里暗笑，只感觉小时候的她不是一点点的可爱。

“你怕我吗？”他继续问。

“怎么可能！”小朋友道。她可是很有气势很冷漠的人，会怕吗？

他道：“啊，你说什么？”他摆出疑惑的神情，最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能过来一点吗？这么远我都快听不到你说话的声音了。”

小朋友觉着自己这话很重要，关乎到自己的颜面，而且看这个奇怪的陌生人也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一时间竟忘了那些母亲告诫过的话，壮着胆子走上前去，重复一遍：“我说，怎么可能。”

他恍然大悟：“噢这样呀……我们素伞原来这么听话。”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向小朋友挪了挪。

小朋友丝毫没有察觉，倒是很奇怪，歪着脑袋道：“素伞？那是什么。”

他有些愕然，但也很快明白过来，心里掺着些许苦涩，面上却含笑着伸手去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轻易地就转移话题：“话说我们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呀？”

小朋友似乎很喜欢她的名字，听到这个问题咧嘴便笑了，看起来很开心。

她声音清脆道：“我叫素玉儿。”

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只是不自觉地低声重复了一遍：“……玉？”他俩是撞名了吗？真是不可思议……

殊不知，接下来他听到一句话，不由分说地，夺去了他所有的思绪。

那个稚嫩的孩子轻轻道：“我娘说，我出生大哭一场后，身体特别虚弱，但嘴里竟好像在念着什么，当时她听起来就像在念‘玉’这个字，就给我取了名叫素玉儿。”

她笑起来，嘴里的热气不断冒出来，红扑扑的脸赤裸在冬天寒冷的空气里，身穿着鹅黄色小袄更显得整个人粉妆玉琢，比阳光还明媚。

他呆愣着，一时间只感觉世界是静止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当初在奈何桥上，她那颤抖着的最后一眼。

茫然，却又挣扎。

难道……那一刻，她是真的回忆起什么了吗？

……

小朋友感觉自己已经和眼前这个长相清俊的大哥哥混熟了，上前凑近一些，笑着问道：“那你叫什么呀？”

但大哥哥还是直愣愣地凝视着某处，像是在想些什么。

跟别人说话还走神，真是的。

她伸出短短的小手，在他脸前挥舞。

好一会儿，那人才悠悠地将目光投放在她身上。他还是很温和的样子，弯了弯嘴角，低声道：“抱歉，我刚才没听……你问了什么？”

“我说，你叫什么？”小朋友很耐心地再重复一遍。

闻言，那人宛若潋滟湖光的温柔眼眸，微微含起，一时间，竟让小小的她想起了荷花旺盛的夏夜，以及星星点点闪着微茫的萤火。

他捏了捏她软软的小手，带着淡淡的宠溺，声音很好听，却也很轻，就像隔着很多很多遥远的岁月，从时光的那一端缓缓传来：

“我叫……川钰。”

那一刻，时间静止。

有一些细水长流的东西缓缓涌上她的心头。

每一个字，都如一块石头敲击了如镜的湖水，激起层层叠叠的水花。她瞪大眼睛，纯黑的眼瞳里闪过一道亮光。

那是前尘的执念。

不愿抹灭，生生不息。

颤抖着，她上前，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双手抓住他的外衣，紧紧的，再以不想放手。

她的眼泪不停地掉落，染湿了他的衣襟，嘴角却禁不住地上扬。

伶仃之人，彷徨之人，终是寻到了归去的路。

……

川钰，你知道吗？

那天，她说不会忘记。

真的，真的，不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