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梦里前生不归路
阴间,多么熟悉的地方。
素伞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混沌的黑暗,耳畔是魂魄的怪叫。
良久良久,她有些想笑,却不知该笑些什么。
黄泉路,忘川河,望乡台……
那血红色的彼岸还是那么妖艳。
她一一走过,一一看尽,目光平淡。
然后,来到熟悉的地方,奈何桥。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舀着汤药,递给一个个过路人。
想不到真的有朝一日,她也能变成那个过路人。
素伞扫了一眼那等着喝汤水的大长队,有些无奈。
好吧,就算是熟人见面也要排队是不是。
当孟婆将下一碗汤药满满盛好递过去,漫不经心地抬眸时,看到对方那张面容,呆愣片刻,随后缓缓笑道:“你终于来了。”
“你在等我死吗?”素伞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孟婆把汤药拐弯递给下一个人。
孟婆淡笑:“老身只是觉得你可能会问我些什么。”
素伞顿了顿。她一动不动注视着眼前这个苍老的女人,对方却自如地做着自己的事。
素伞捏了捏手,有些不自然道:“听说你在帮他治病……他还好吗?”
“应该不怎么好吧。”孟婆平静道。
素伞一愣,似乎也没想到孟婆会答得如此直白。
一时间,她心里波涛汹涌,不知是悲伤还是惊异,抑或是因感觉受到欺骗而生气。
不是说能治好的吗?怎么会不怎么好呢。
她的那么多年,就是在等这么一句“不怎么好”吗……
素伞咬牙道:“……你把他怎么了?”
孟婆淡淡道:“什么叫老身将他怎么了?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她停了停,随后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果真没告诉你。”
素伞急得感觉自己的整个心肺都要炸掉了:“到底怎么回事!”
孟婆瞅了她一眼,昏老的眼眸显得沉静,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最终,她轻声道:“你可知,世界上能救他命的,只有两种方法。”
“第一种,篡改生死录,当然我们地府是绝不可能为他这凡人做出此事。”
“第二种,便是服用那血丹与彼岸花制成的邪药。”
孟婆的神色带起了一丝怒气,但面上还是持着庄重威严的样子:“当年你给那小子服下血丹,这万人的血腥之气就一直残存在他体内,而现在他所需要的,便是彼岸。但你是知道的,每一朵花都存载着一进入忘川之人的记忆,所以,若他要治病,便只能夺去他自己的记忆。”
“可笑便可笑在此处,那人既想要治病,又不愿意失掉自己的记忆。你可能不知道,老身虽不能辨别哪朵花是属于哪个人的,但这忘川边上哪里新长出了一朵,暂且还是能感应到的——”
孟婆看向素伞,不知是带了点嘲讽还是同情,叹了声气,“他要进入忘川,承受两千年的痛苦,这样便可新生出两朵彼岸。一朵用来治病,一朵用来存载记忆,你说这样分配是不是挺合理……”
素伞愣愣地打断:“若是承受不起……”
孟婆善意地接道:“灰飞烟灭。”
……
那一刻,无数的复杂的情绪直袭于心。
震惊远大于悲伤,而恐慌远大于震惊。
灰飞烟灭……他怎会灰飞烟灭!他说过要她等着,他会回来的。
只是那两千年的水深火热,又岂是说轻就轻的?前世的一千年堪堪熬过,如今更是坎坷。
这般危险……那还不如拖着一身病,至少……
素伞呆呆地望向那条满是血腥气的河流,耳畔是孤魂的惨叫。
她是多么害怕,那血气是他身上的,那惨叫的孤魂中有他。
不,他是那么精明的人,岂会不知道这些,而去刻意求死……
“你们是不是还是有事瞒着我!”素伞咬牙道。
孟婆悠悠地看她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到忘川的远处。
虽然当时那人不愿意告之实情,但现在若还是隐瞒也没了意义。
想到这里,孟婆慢慢开口:“他知你不愿为阴间做事,想当一个普通人,就自愿替你干了这份差事。你知道,干这份事是需要永恒的寿命的,而他这病其实更偏向于一种诅咒,无论何时都要紧随其身,我们可不需要一个都会死掉的蝼蚁来办事。所以他要是想在阴间工作,我们地府最多能为他做的就是允许,以及提供可能性,而剩余的都得看他自己。”
……
难怪。
她从未相信阴间会轻易放过她。一罪一功,阴间盘算得最清楚。
她获得自由,只是一身罪过有人替她赎罢了。
川钰……
她凝视着忘川河,血黄色的一片,腥臭味扑面而来,嘶吼着的孤魂野鬼神情绝望后悔至极。
蓦然。
一只鬼跃起来像是想要逃脱河水,那一团黑乎乎影子伸出两只似乎是手臂的东西,狠狠抱住自己的头,撕心裂肺地乱喊乱叫,呜咽哭泣。
然后,“碰”得一声,如同爆炸一般,那只鬼自身体瞬间变成了片片碎片,可他那恐怖的尖叫声还回荡在整个阴间里。
素伞呆愣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这时,手背被什么碰了一下。
素伞缓缓低头看去。
是一碗汤药。
她一怔。
耳边是孟婆的笑语:
“我说,你不会要像以前你带来的残魂一般,不肯喝这汤水吧?还是,”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戏谑,“你要和那小子一起尝尝忘川之苦?”
素伞淡淡看着那褐色的碗药。
如此平凡,简单的样子,却能轻易消去人一生的记忆。
多么神奇。
它还泛着一圈一圈的波浪,回旋之际,她仿佛随之陷入一个漩涡里,耳边隐约还有水滴落下敲击石块的声音。
就像整个世界都要虚化一样。
她突然闭上眼睛。
……这是孟婆的催眠。
她深呼吸一口气,平静下心来,等待脑中的眩晕感消散后,才略略张开双眸。
她瞥了孟婆一眼。
但仅是一秒,便轻轻摇了摇头回答:“你放心,我并不打算入忘川。”
那人费尽心思受尽磨难,然后又千方百计地欺骗她,说什么很快会回来,甚至到最后一刻还没忘记提醒自己,不要去阴间送他,因为若自己去了,便会知道他究竟去干了些什么。
他做了那么多事,却只是为得让她远离危险,早早成人,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好吧,那她就好好过,她投了新胎,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拥有一段真实的幸福安定的时光,她在临死前都能满足地笑出来——而他却从未涉足过。
这样就好了吗?
她最想要的,其实不过是他能够在身边罢了。
素伞闭上眼。
不过,这句话,他可能不知道,却也可能知道。
素伞低声道:“我会喝这汤水的。但是,”她紧紧攥手,仰起脸,对着孟婆,抑或是对着她身后那滚滚河流,嘴角牵扯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似乎是悲伤堆砌而成,却又那样坚定不移。
黑暗的阴间,到处到处萦绕着绝望的气息。暗黄色的鬼火,静静地照亮那道已老去的身影。
华发苍颜,却仍喜一身白衣。
显得孤独而决绝。
她说:
“我是不会忘记他的,一定。”
就算千古以来,没有人饮下孟婆汤后还能忆起前世,但她还是执拗地说着,渴望做这打破规则的人。
身后还在排队饮汤的鬼怪还以为这是玩笑,议论纷纷。
她却径直伸手,接过药碗。
汁液缓缓流入口中,那味道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苦涩,素伞觉得只是很淡,如水一般,对,就当是喝水。
一边喝着,她一边拼命回想着他的事——
川钰和她相遇在……别人的花轿边,他穿着半仙装,嗯,半仙装。
川钰把她推入山洞,自己奋不顾身去……去向敌人。嗯,是的,她没忘。
川钰和她看……烟火。烟火很美。
川钰赠她玉佩……
川钰……荷花池……
川钰和她成……
……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当一碗饮尽。
她已满脸泪痕。
整个脑袋空荡荡的,所有悲喜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但她还在努力地搜寻着记忆的线索。
那人……忘了是谁,忘了和他发生过什么事。
可她知道一定有一个人曾经那样深刻地出现过……
一定……一定啊……
耳边却不由分说缓缓传来一阵苍老而熟悉的声音,打断着思绪,引导道:
“走吧,顺着桥走……你会得到解脱的。”
她糊里糊涂,有点本能地想后退,但冥冥中却有人告诉自己一定要顺着那声音走,若是执意想后退,那声音便会变本加厉更加清晰更加响亮,几乎是命令一般。
可是她还没想起来那个人……
“走。”
又是一个字,轰然入耳。
她全身一震,身体不受控制地迈开一步。
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来不及撤退来不及悔恨,所有支离破碎到零星的感觉,一瞬间通通消失。
她的眼眸逐渐失去了光泽。
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
全身如同虚无,不属于这个世界。
没有别的想法了,只道是要度过那座桥。
那座白雾飘渺的桥,那样美丽而真实,仿佛桥另一头真的便是所向往的地方。当她跨上去时,耳边隐隐约约还有河水翻涌的声音。
河水……河水。
便是河水了,何必那么在意……
她轻轻走着,眼泪却不自觉地流。
为什么哭……
哭是什么?
她抬手想去拭泪。
突然,指尖擦过一个坚硬的东西。
她顿了顿,低头看——是一块玉佩,垂着青色的流苏,十分好看,但不知为何会挂在腰间。
她忍不住伸手去摩挲着这块玉。
质地温润,尚存余温,她可能以前经常摸着这块玉。
心情有些轻快起来。
一块玉佩……
玉……
玉。
她蓦然停下脚步。
眼眸中,闪过一丝古怪的光芒。
钰?
钰……川钰?
这是什么?
为什么念起这两个字,她的心那么疼。
沉甸甸的。
就像要绞在一起,拧出血来。
耳边仍是那隐隐的波涛声,仿佛冲向心底的深渊。
她颤抖着羽睫,稍稍往身侧看去——
白雾弥漫的那一边,是一条血黄色的河流。
那里满是血腥。
狰狞的鬼怪,恐惧的嘶吼。
混合了一切痛苦与折磨的地方,多么令人惊慌。
但仿佛也在那里,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就像揉碎的子夜星辰,就像三月里温暖的春天。
饱含了深情,又收敛了悲恸。
它默不作声,注视着自己从桥的这端走向那端,从余生里走向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