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钰费了点功夫才从房间里找出素伞的那把伞。

估计素伞是真的不怎么在意这玩意，他估摸着是连接阴间与人间的某个珍贵宝物的梅花白伞竟被素伞随意地丢弃在了床塌与柜子之间的缝隙里。

这玩意邪乎得紧，也不知道如何开启。

川钰打算拾起来好好研究一下，却没想到指尖一触到伞柄，眼前的世界便如同要坍塌了一般。

它仿佛是迫切希望着川钰能够进入阴间，源源不断地散出一股能量波动。

眼前一黑。

随后鼻中缓缓充斥起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等川钰眼前的景象缓缓清晰起来，才发现，自己已入阴间。

头顶是黑洞洞的天，看久了都能感觉自己是盲人，令人感到无端的恶寒，恐惧。

是他曾来过的地方。

川钰抿抿唇薄唇，向前走去。

他记性很好，当时走过的路也记得清。

没过多久，他就走到了忘川河边。

一只碰巧经过的小鬼见着了川钰，顿时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这个拎着刀子的男人。

那是一只因砍头而死的鬼，他光着血淋淋的脖子，手上还抱着一只脑袋，而那脑袋上的眼睛正瞪大着，惊恐得如见了鬼，不对……是见了人？

川钰倒是很镇定，微笑着示意，伸出那只没拿刀子的手同他打招呼。

然后这只鬼更惊恐了，一双眼睛瞪得眼珠子几乎要掉下来。

待川钰从容地走了好远，这只鬼才后知后觉地吓得坐倒在地上，还扔掉了自己的头，头上的嘴还在大声嚷嚷起来：“妈呀，我见着活人了！天呐！活人！我两百年没见到活人了……”

这时的川钰已走到了奈何桥边，瞧见了桥边的孟婆。

孟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将一碗碗孟婆汤递给去轮回的鬼。

其实当川钰一走进忘川河的区域，孟婆就立刻有了反应。只是她在短暂的震惊后并没有停止手里的工作去捉拿他，反而还加速进行着。

等最后一个鬼已上了奈何桥，她一抬头，便看见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笑吟吟地出现在她的身边。

“好久不见。”孟婆牵动起自己满是皱纹的脸，露出一个慈祥而难看的笑容。

“好久不见。”川钰淡笑，“所以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说那个罪人？”孟婆挑眉，粗壮的手指摩挲着药勺柄，“你若问她现在所在何处，那老身告诉你，她犯了错，私自篡改生死录，现在在地牢里呢。”她想了想，善意地继续道，“若你问她现在状况如何，那么她是废去了武功，受了几样刑法，估计还没死呢。”

川钰的眼神蓦然变冷，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黑暗下他的眼眸看上去似乎要溢出血气。但很快，平静代替了这层冰冷。

他压低了声，在空荡的环境中，竟如同鬼魅悄语：

“……是吗？”

“你气也没用。”孟婆淡淡说，“你本身就武功平平，再摊上这么一副身体，更是蝼蚁一般任人碾死。况且，我看你这幅样子，估计离死亡也不远，要我说，你不如还是回去歇着吧，没准能多活……”

川钰径直打断她：“我要你放了她。”

孟婆一愣。

蓦然，她笑出声来。

那苍老而难听的声音似乌鸦叫喊，却能轻易听出她笑里的嘲讽。她柱了柱药勺，如同柱了柱拐杖，搅动起药水翻滚的声音。

笑声使一群四周飘散的没有意识的魂魄也跟着“嘿嘿”笑起来在，在空中乱窜。

真个画面显得热闹又诡异。

川钰继续含笑道：“不然我就自杀。”

孟婆顿时止住笑声，魂魄们也跟着语塞般止住笑声。

“你知道的吧？若我死了，会化成厉鬼。”川钰眯起眼睛，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孟婆神色一瞬间慌张，但是她很快平静下来，心平气和地道：“你说是你那病引起的事情？那得需要你有执念，执念这东西不是说有就有的。”

川钰垂眸淡哂，摇了摇头：“我很清楚地告诉你，素伞若死，这必成我心头一结。”他缓缓抬头，毫无惧意地直视着孟婆，“阴间若动她，我就动人世。”

说着，他扬了扬手里的匕首，尖锐的刀刃上闪着阴冷的锋芒，一眼便可看出这匕首究竟饮了多少人血。若是要让这般武器直抵脖颈，那还真是一击致命，而这人手持者的神色竟波澜不起。

孟婆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偌大的地府还杀不了一厉鬼吗？”

川钰修长的手指在刀柄上把玩，淡道：“岂会？杀掉我是必然，只是杀得不容易，在你们真的灭掉我之前，死的早已是千万无辜的人了。他们本有自己的命运，被我这么贸然一改，想必也有悖你们顺应天道的规则吧？”

孟婆狠狠揪起眉头，声音简直冷得叫人战栗：“但若我府执意要处死那罪人，不管法则不管生灵，你要如何？”

川钰缓缓道：“连堂堂地府都不管这千万人的生死规则了，那素伞改我一人命格，又岂是过错？”他撤下佩剑，身子稍向前倾，那半黑半白的发也顺着倾斜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压低声道，“况且，我略作猜想，你或许并不想素伞就这么死掉。”

孟婆起了丝惊异，抽动的眼角显得一张脸扭曲变形，近乎嘲讽般道：“你又是哪里得来的疯言疯语？”

川钰弯了弯眼眸，朗声道：“很简单，闯入生死殿者格杀勿论，素伞能活下来，必有人相助。据我所知她并不喜与阴间太多人接触，而与她有交集最多的人是你。”他笑了，显得整个人清秀含蓄，“不知我可否猜对？”

孟婆凝视着他。

那是生为老者所拥有的，看尽世间百态的目光。她在探寻着，似乎要望尽灵魂深处。

有一瞬间，她感觉这个男人并非眼前那样镇定自若，他体内的灵魂是一个随时都可能按捺不住的疯子。

良久，她又大笑起来，魂魄们也傻乎乎地“嘿嘿”跟笑起来，在空气里游来游去，穿梭自如。

“好，很好。你猜对了，老身并不想杀她，其实原本老身便是想寻个借口放人，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送了一个借口过来。”孟婆叹了口气道。她懒懒地搅动着汤药，像是起了丝欣然。

川钰这时抱拳笑道：“但我此番前来还另有目的。”

“哦？”孟婆示意他讲下去。

川钰的神情终于认真起来，清俊的面容上带起了些许固执。

这个消瘦不堪，确实卑微如蝼蚁一般的男人，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道：“我要素伞离开地牢后，永生永世，成为普通人。”

孟婆一愣。

“你是说，不再带领残魂来轮回？”孟婆问着，紧接着连连摇头，“那可不行，她若走了，那些残魂该怎么办？”这是大事，要是说不干就不干，阎王连她自己都不会原谅。

川钰却丝毫不饶人，立刻回道：“我来接替她。只要你们放了人，还她自由，我愿意永生永世带领残魂。”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她本身便心不甘情不愿地帮你们工作，但我是自愿的，若你应允了，想必身边会有一个更得力的助手。”

“怕是就口才不错。”孟婆冷哼，“你既是知道那罪人不喜这份工作，且有那么点底牌，怎么不早些来理会？”

话音刚落，方才镇定从容，笑里藏刀的人，此时此刻竟露出了些许懊悔与自嘲。他沉默了会儿：“是我的错，原以为永生不死是件好事，近日才知，她不愿这样。”

他两世受尽病魔的纠缠，年华早逝，自是明白生命的贵重，长命百岁更是他的一种期盼，却没想到在素伞眼里，真实的生命与平凡的生活才是可贵。

孟婆沉思了一会儿。

随后，她顺了顺宽大的衣袖：“行吧，这事老身且答应了。”

川钰笑道：“那也请您顺便救治我那身病，毕竟这份工作需要永恒的生命。”

“你小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孟婆轻笑，“自然。只是这一世你的命格已被记录，不可更改，待你尽了此生回到冥界，老身再替你治病，在此之后任命也不迟。只是，这治病的过程……”思忖了会儿，她稍稍挨近川钰，低语几句。

随后起身，继续道，“你可能会灰飞烟灭的。而且以她的性格，不会让你冒这么大的险。”

这个她显而易见是谁。

孟婆看着眼前这个人沉吟片刻。

漆黑的天幕下，只有幽蓝的鬼火散发着微芒，而他一袭青衫显得格格不入。

他本不该属于这里。

但那双沉静到冷清的眼眸中，隐隐潜藏的阴沉煞气又是这般渴望着归属感。

川钰轻声道：“就这么做吧，我不会告诉她的。”

孟婆只是缓缓笑道：“那你便自己主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