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六月，阳光恰好。

带着暑气的青青柳叶垂于水面，白里透红的荷花开遍一池潋滟。石桥之上，人影绰绰，面犹含笑。

川钰又带上了那张“假半仙”的脸，这样便没人认出他是川家公子了。此人一路上弯着嘴角，尽职尽责地帮素伞撑伞遮太阳。

素伞撇着嘴，迎脸便是一股热风，眯起眼盯着满池荷花，又抬头看了看川钰，无奈道：“大热天提议出来，真有你的。”却发现，身边这个提议来看荷花的人正注视着她。

是初遇时那张平凡的脸。

一双精致漆黑的眸中，浅浅地映出一个自己。

素伞愣了愣，心中就这么忽然地涌起一股暖流。

发现她望过来，川钰薄唇一抿，肩膀挨过来，笑意盎然道：“总比一直呆在屋里好，你最近太紧张了。”他苍白细长的手指指向远处的一个小摊，“要吃莲子嘛？这里的莲子是出了名的新鲜。”

素伞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到远处有两个小孩，一个绿裳，一个蓝裳，同蹲在地上，前边是两个木筐，垫着几张大大的荷叶，上面摆放几排莲蓬，远远看着便觉得碧绿可人。

她点点头。

然后，不由分说地，被那人顺理成章地牵了手，走向那小摊。

买莲蓬的人不多，那绿裳的孩子眼尖，见到川钰过来了便打了声招呼：“半仙！好久不见，来吃莲子不？”

川钰摆摆手应了招呼，走上前去蹲下，笑问：“小鬼，今天怎么客人这么少，你家大人呢？”

绿裳的听罢顿时一脸气鼓鼓，开始喋喋不休：“你还说！对岸开了家小店专门卖莲蓬，不就包装精美点嘛，里头的莲子肯定没我们家的新鲜，还抢了我们家的生意……”绿裳的还在叨叨，倒是蓝裳的乖乖小声回答川钰的问题：“阿爹去摘莲蓬了，阿娘在家做饭。”

“噢，所以你们帮忙看店啊，真乖。”川钰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去捏了捏蓝裳小孩的脸蛋，笑弯了眼睛，清秀干净的样子。

绿裳的在这时突然插了一句：“半仙，你身边的这个漂亮姐姐是谁？”他盯着素伞，托起脸，一双澄澈的眼睛带着好奇。

素伞觉得就冲这个人的历史，绝对说不出好话，正想抢着开口，却听川钰晴朗的声音含笑着，抢先传入耳中：

“这是我媳妇。”

……

那一瞬间，素伞整个人如同陷入迷蒙，呆愣着。

脸上不觉浮现红晕。

心跳得很快。

而耳畔还是他们的对话声：

“可是半仙你不是常说神仙不谈恋爱吗？”

“哎，这不是不干了嘛。”

“那你哪来的钱娶媳妇？”

“……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媳妇人才没你们想得那么目光短浅，她一点儿也不在乎钱的……”

“哇……那你莲蓬钱怎么算？”

“……”这些钱还是有的。

半晌，让俩小孩选了三个大莲蓬，川钰撇下钱，顺手将一只递给素伞。

素伞一边抬眸望了望川钰，一边接过莲蓬。

一双眼角泛着淡淡红晕的眼睛如同蒙了水雾，像刚刚睡醒的孩子。

显而易见她在想什么。

川钰暗笑素伞现在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同时心里也不禁柔软。

他脑中只有两个字：真好。

如果一辈子的时光都如此度过，他不会厌烦，只会窃喜。

却不料，耳中有人传来一阵笑说：“真好。”

“嗯？”川钰下意识应道，紧接着一愣，侧头看向那个清丽的女子。

只见那人嘴角晕染着浓浓笑意，眸中似有灵光闪烁，似在幻想着什么：“如果哪天我赎清罪过，成了真正的人，我还想和你一起来这里。”

川钰眨眨眼：“真正的人？”

“对呀。”素伞轻笑，摇动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川钰顿了顿，神情闪过一丝隐忍：“有永恒的生命，不好吗？”

素伞手指摩挲着下巴，仔细思考了一下，感觉自己也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含糊地说：“不好，嗯……没有真实感？”

川钰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这时两人已走到一要休息的亭子中，素伞已经甩开他的手，高兴地进去了。

亭子是好地方，些许阴凉，周围都是盛开的荷花，粉红佳人，美景易赏。

素伞一面剥莲蓬，一面将目光投放在荷花上。

她发现，原来挨挨挤挤的红绿下，还有数条红白鲤鱼在游戏。

轻风吹拂，带着暑热，却又拂起一层清凉的水气，牵动着她发丝，扫过脸颊，痒痒的。

她仿佛是很久没有这样惬意过了，虽然天气挺热，四肢却出奇地舒展着，这么多天，都忙着川钰的事……

川钰。

想到这里，她眸色暗了暗。

这时，唇忽然被什么碰了碰。

是一粒雪白的莲子。

素伞张嘴咬了去，嚼了嚼，尽是鲜美甘甜的味道，里面的苦芯已经被细心地取去了。

待咽下去，嘴边又出现一粒。

素伞双眼看着鲤鱼，嘴轻轻张开，又咬去。

接二连三，那人似乎能洞察自己的内心，总是在她吃完一颗后及时地送上另一颗。

轮回了好几次，素伞又咽下一粒后张嘴，却发现没有那相约而来的莲子。

她也没回过头去，拉了拉身边人的衣角。

“两只莲蓬都吃完了啦。”那人说。

素伞就很贴心地将自己手里那个几乎完整的莲蓬递给川钰。

“……”川钰接过那莲蓬，修长的手指继续灵活地剥起来。

内心戏谑自己剥了这么多，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这个时候，素伞终于回过身来，凑到川钰身边，从莲蓬上掰下一颗莲子开始小心地剥起来。

然后，去了里面的芯子，将雪白的肉递给川钰。

她只说了三个字：“报答你，给你吃。”

仿佛自己的一颗宝贵得紧，能和他剥的那一堆相比。

……

那个时候已是日暮，昏黄的阳光如同细碎的金箔，洒在粼粼的湖面和姣好的荷花上，以及那个男子如墨的发上。

还有他温暖宠溺的笑容上。

一切都是明媚的。

他偏着头，上前来——

却蓦然，鲜血从口中喷出。

溅在地上。

那雪白的莲肉和向他递去的手也沾上猩红。

素伞瞳孔一缩。

眼前的人，那一头黑发上的几缕开始缓缓变白。

那一瞬间，素伞仿佛觉得天都暗了，寒冷阴森诡谲得可怕。

而川钰注视着那狰狞的红色，神色出现淡淡的困惑。

他摸了摸自己嘴角。

随后，脸色煞白。

……

那时，素伞便意识到，川钰的病，已刻不容缓。

一些事，她不得不做。

这个晚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素伞带着一双困倦红肿的眼睛，偷偷找了岑玄，说，她要去千岚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