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月上中宵之时，伯檀如约来到留君楼。

他换了一套玄色便装，长发简单束起，手执一柄玉骨折扇，侧脸看来，永远含情的眸子在灯笼的映衬下，总浮着一层浅薄的水光。他一向不懂那些风流公子为何总爱在手中拿一把折扇，而今日他自己也拿了一把，才明白玉骨不是天成，是要靠这些外物撑起来的。

漓娘对他很有印象，一见他来了，便笑着上前为他引路。

“公子好准时，我家芜枫姑娘已在水阁等候公子，嘱咐我出来为公子带路呢。”

伯檀向她拱拱手，回了个礼：“让芜枫姑娘等在下，已是在下的失礼，还麻烦姑姑亲自来等，更是失礼，还望姑姑莫怪。”

这几句话哄得漓娘也笑了一阵，一手轻轻揽过衣袖，对这青年也心生几分好感：“公子哪儿的话，我虽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弱质女流，但也看得出来，公子不是一般人家出身。更何况，我家姑娘看起来对公子……十分上心，我便也得小心着，公子说是不是？”

伯檀侧脸看了她一会儿，才露出一贯人畜无害的笑来，也不说破：“姑姑所言甚是，能得芜枫姑娘高看一眼，是在下的荣幸。”

说话间，伯檀跟着漓娘又来到了上回芜枫一舞倾城的水阁，只是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走上了水阁，不再只是远远观望。

烛光透过重重轻纱软缦，旖旎地映出几案后一个红色身影，像是已经等候多时，却没有半分不耐。

伯檀伸手轻轻撩起那薄纱，芜枫茶色眸子也正好望过来。

伯檀过去听人说芜枫姑娘喜爱红衣，总以为是这姑娘把这当成了一种特色，走近了看才恍然大悟。芜枫的个子高挑，少了几分女子的娇俏，肤色又白得格外莹润，红衣加身将她每一段风情都衬得恰到好处，柔而不媚，清而不傲。

快速将她打量了一番，伯檀才向她行了个礼，眼神中有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在下公输伯檀，久闻姑娘大名，特来相见。”

芜枫抬手掩唇，轻轻笑了几声，半张脸掩在宽大衣袖后，一双眸子顾盼生辉：“公子说笑了，芜枫不过一个风尘女子，承蒙公子厚爱，进我这‘合枫阁’与我小坐片刻，实在是芜枫的福分。”

伯檀倒是很自得地走到早早为他备下的座位坐下，一手支了下巴，一手有意无意把玩手中折扇：“哪里哪里，早听说留君楼的芜枫姑娘艳色倾城，千金一面。原还觉得千金是不是太贵了些，今日一见，才知世人所言不假，千金一面可是不能再值了。”

芜枫像是有几分羞怯，稍稍侧过脸去，避开他的目光，轻咳一声：“公子谬赞，芜枫愧不敢当。”

“芜枫姑娘不必如此谦虚。”伯檀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而眼神中却没有半分寻常恩客总带有的亵渎和渴慕，反倒是种说不清楚的玩味，“我甚少赞人，今日赞你一句，必是你担得上‘艳绝天下’这四个字。”

芜枫取过几上小壶，娴熟地泡了两盏热茶，为他递去一盏：“那芜枫便谢过公子夸赞，公子请用茶，不是什么好茶，还望公子莫要嫌弃。”

伯檀伸手接过，留意到对方总有意无意将手指掩在袖下，轻笑了一声：“姑娘泡得茶极香，还有几分醉人。”

这轻佻话语一出，芜枫明显是愣了愣，蹙眉显出几分不悦来，抬脸看他，一时也忘了避开他的目光，却没多说什么。

掀开盖子，拨了拨浮于面上的青翠茶叶，伯檀小小抿了一口茶水，赞了一声好茶，这才提起正事：“实不相瞒，见了芜枫姑娘，在下竟觉得姑娘像极了在下的一位故人。”

芜枫正要去端茶的手一顿，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放好，细长的眉微扬，有些讶异的样子：“哦？”

“可他消失了三年了。”伯檀看着她的表情，有些想笑，又生生忍住，低头喝一口茶，语气带几分意味深长，“我们本以为……他早已经死了。”

芜枫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那还真是可惜。”

“嗯，确实可惜，只是……现在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伯檀的手指轻轻敲过实木桌面，敲出些沉闷的节奏，也敲在芜枫的心尖上，一下一下，“他还活着，而且……就在这丘国的潍都之中。”

死一般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伯檀就静静看着对面的人，很有兴趣知道她会是如何的反应。可那姑娘只是兀自轻笑了一声，抬手撩了撩鬓边碎发，面色不改：“公子是来丘国寻人的？”

伯檀点了点头，递过一块看上去有些年代的玉佩给她：“我想芜枫姑娘一定知道他在哪里。”

芜枫慢悠悠站起身来，仪态从容走到墙边抱下一把古琴，放到几上，信手拨弄两下，低沉乐音自指尖滑过。伯檀还是注意到她的面色又白了几分，也知道她应当是再撑不住了。

“公子说笑了，这种事我如何会知道？”她低头看着琴弦，再不愿与他有任何对视，“我不过是留君楼一名小小舞姬，承蒙公子抬爱才能与公子坐在这里谈天，又怎么会知道公子要找的人在何处。”

伯檀没有接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让芜枫禁不住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我已经不问楼外之事许久了。”

伯檀忽然像是再也憋不住的样子，放声笑了出来，伸手扯了她的袖子，眼中尽是揶揄：“差点没有认出你来，我实在是不明白，你怎么选了这么个身份躲在这里，舒舟？”

芜枫面上血色在那瞬间退了个干净，若非伯檀手快扶了一把，她险些撞落那价值不菲的古琴。她反手握上伯檀手腕，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公子说的……未免有些荒谬……”

“舒舟，我向来不会看走眼，这一点你可是比谁都清楚的。”伯檀看她这副样子，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又笑了几声，“叔纪曾说你这样貌生在男儿身着实有些浪费了，从前我只觉得他太恶毒了点，可现在却觉得，他说的倒是贴切。”

“公子说的我听不懂……”

伯檀站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拨了拨他鬓边头发，完完全全地露出那张让世人疯魔的脸，神情温和：“舒舟，芜枫姑娘的墓，我找到了。真正的芜枫姑娘，早就死了。”

“在三年前，你消失在文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