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华，你觉得如何？”

墨华回过神来，见得黎默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挺好，”他随口说道，目光又重新落回到台上那两名戏子身上，眼神专注，目光变得深远而冗长。

黎默见他看得专注，不再打扰他。追随的墨华的目光，她看到台上的两个人相拥在一起，桃李纷飞。

好一幅花开浪漫，岁月静好的画面。黎默曾经也幻想过这样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的爱情。而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涉世越深，越是知道其中的道理。

她回过神来，台上戏子早已不见，只留下桃李纷飞，几个戏班里的伙计正在清理现场，看台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热烈掌声，预示着所有的坚贞爱恋，盛世繁华都已落尽。

“黎默姑娘。”耳畔传来男子清朗温和的声音，黎默闻声，偏头看向他，眼底流露出一抹黯然的神伤。

墨华一时诧异，不明白她为何会流露出这样的情绪，却又不好直言相问，当下只好将这一时的诧异藏于心底，静声等待着黎默的回应。

“嗯。”黎默只是淡淡的应上一声，目光落到男子俊美的五官上，脑海中立时闪现出一张稚嫩而模糊的小脸，心头不由得微微泛起酸意。

“你说，一个人的记忆，能够保存多久？”

黎默目光穿透墨华的容颜，似乎看到了十年前的他们。

“可能是一辈子。”墨华想了想说道。

“可是，以前的许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吗，应该是不重要的事情吧。”墨华淡淡开口，目光重新落回到戏台上。

此刻戏台中央，正站着一名男子，面上画着浓厚的妆容，一身大红衣袍层层叠叠，腰间多有玉石挂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男子高声说道，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而在他的手中，正紧紧拽着一块暗红色的灵牌。

黎默睁大眼睛看去，台上戏子的面貌映入眼帘，即便他面上画了许多层的妆容，黎默依旧是一眼认出了他，竹笙。

都说戏子无情，看来，他是个例外啊。

花家戏班最好的花旦没有走，黎默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又起了看戏的兴致。

竹笙饰演的是身处密州的苏东坡，此时，苏仙的结发妻子王弗已离世十年，葬于眉州老家，苏仙甚是想念，方作下此诗以悼先夫人。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竹笙面向西南角，极目远眺，好似真看到了千里外的孤坟，心中凄凉，眼中盈盈有泪光闪现。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一词咏毕，屏风之后忽的走出一道人影，正是朝云，水袖影舞，花落满天，精致的面容上满是忧愁，她舞入场中，唱道：

倾国倾城 江湖谱绝恋

龙潭虎穴 割鹿刀复返

空对夜寂寥

百转千回 红尘共愁眠

云霞醉梦 春残又梦断

青春如风 情关难徊转

一抹离殇 碎影袖流年

……

朝云唱罢此曲，身姿摇曳，几步来到竹笙身旁，伸手环住他的腰，哭道：“老爷……”

“子霞，弗儿走了，现今，就你和润之陪在我身边了。”竹笙失神的说道，眼中有泪，泪中含情。

朝云心疼的搀扶住他，唯恐他一个站不稳，跌倒在地上。

“老爷，夫人在天有灵，会保佑我们的，还有迈儿……”

“迈儿？”竹笙面露出惊讶之色，面上缓缓恢复神采，忽的，他神色一变，骤变得沉痛起来：“迈儿！弗儿，你怎么忍心只留我与迈儿在这世间？你可知，我有多想要和你在一起！”

竹笙哭倒在地上，朝云赶忙将他搀扶起来，眼中盈盈落下泪水：“老爷，不要啊，这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还有我吗，朝云会永远陪在老爷身边！”

“子霞……”

“老爷，你振作点儿，苏家老小可都盼着你东山再起，你就是我们的天，我们的希望啊！”

……

看台上，一片寂静，隐约传来细细的抽气声。黎默眼中隐隐有了泪意，这王朝云对苏仙最是痴情，而这苏仙最爱的，除了少年时代的堂妹苏小妹之外，当属王弗了。

“这戏子，不懂苏东坡。”墨华的声音淡淡传来，黎默听在耳里，心头微讶，已是慌忙掩住了他的嘴角，并做了个低声的手势。

“小点声，这儿都是竹笙的观众，你这样说，她们会生气的。”黎默低声警告道，话是说给墨华听的，声音也唯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墨华却是不以为然，但看到黎默小心谨慎的模样，还是压低了声音道：“苏仙为人豁达，豪迈，也会有侠骨柔情的时候。可是，你看看他，除了那首词是东坡写的，他说的那几句话，哪点有东坡的神韵！？”

“这……”黎默想了想，道：“许是他思妻心切，情到伤心，也难免会生出轻生的念头……”

“是吗？”墨华似笑非笑的看着黎默，神情很是好笑的瞥了戏台一眼。

此刻，竹笙已是被朝云劝回家中，夫人王润之看到自己的丈夫失魂落魄的模样，当是朝云没有照顾好他，十分不客气的给了朝云一个耳光。

朝云被打，竹笙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顾着自己的失魂落魄。

“你看，这苏仙，是不是太冷漠了一些？”墨华细细分析道：“这朝云，原是王弗身边的丫头，旁人说打就能打的，你说，他是在乎王弗多一点，还是季璋多一点呢？”

“自然是王弗……”黎默下意识道，忽尔又感觉不对，不由蹙眉道：“朝云是王弗留下来的丫头，苏迈是王弗留下来的儿子，可他为何两样都不在乎？”

“对啊，他此刻心里就只有一个王弗。”墨华啧啧两声，颇有些不赞同道。

“这也许，是为了突出苏仙与爱妻王弗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厚吧。”

强词夺理。

墨华突然不想再深究这个问题了，只是淡淡答应了一声，心里却并非是这样想的。

苏仙是何许人也，做大事者，岂会拘泥于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晚年时候，他还作过一首密州出猎的词，可见得其品性壮志，心里又怎只容得下一个王弗，为王弗献身，抛家弃子，更是无稽之谈。

心怀异议的看完一整场戏，墨华心里有些不好受，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场好戏，看台上的俗人泪水和断线的珠子一般，从开场到结局，苏仙去世，上穷碧落下黄泉，与他的爱妻王弗终于相见于奈何桥上。

竹笙的演技确实很好，只是，一个这样品性的苏仙，怕也只有这些妇孺之辈能够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