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重重叠叠的纬幔围出一片暗海棠色的空间，镂空香炉缓慢吞吐云烟，浓郁香气穿过纬幔晕染，汇入鼻翼间只剩一抹舒适的淡。

洛玉歌右手支头侧躺在软榻上安睡，鹤羽织锦斜斜披在身上，上翘的眼睫曳出一小片阴暗，身体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而扶桑并没有睡着，琥珀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沉睡的美人。

不觉出神，手指向着美人面而去，却没有抚上美人面颊，只是隔着几寸距离轻轻描摹洛玉歌的脸颊轮廓。

扶桑的手指停在浓墨眼睫处，他的视线被蝶翼一般上翘的眼睫吸引，鬼使神差的，扶桑的手指就摸上了洛玉歌的眼睫。

然而下一秒，安睡的美人突然睁开眼睛，顺势将扶桑压在身下，指尖隐藏的冰凉抵上脆弱的脖颈。墨色的长发滑落，垂成天然的帷幕，将扶桑整张脸困在洛玉歌的视线范围之内。

琥珀色的眼睛对上帷幕中的赤金，扶桑浅浅勾出一个笑容，抬手掀开洛玉歌垂下的长发，温顺得像只猫咪一样，“时辰还早，家主尚可多睡一会。”

赤金色被眼睫挡住，长发织出的帷幕缓缓拉开，与洛玉歌一同离开的还有她指尖致命的冰凉。轻轻逸出一口叹息，向后靠在软垫上，“扶桑胆量愈发地大了。”

扶桑不掩饰地笑着，将滑落于地的鹤羽织锦披在洛玉歌身上，手指抚平褶皱，“家主又在取笑扶桑。另外，钰奴已经在这里等家主等了很久。”

“让他进来。”

“是。”

扶桑将海棠色的纬幔向上卷起，露出屋子的装点布置，耳边有衣袂摩挲花树枝叶的沙沙之音。等到所有的纬幔被卷好时，便有瘦小的身体轻轻落在她的面前。

“何事？”

“望月楼雪娘，已经到了城主府。”

“替我送上一封请帖。”洛玉歌披着鹤羽织锦，缓慢走下软榻，停在花树盆景前，“邀雪老板来我洛府小住，喝上一杯香茶。”

“谨遵家主之命。”

言罢，耳边适时响起花树枝叶摩挲的沙沙声，跪在地上的瘦小身躯便消失不见。洛玉歌抚上额际，“几时了？”

“家主该去驯马场了，昨日驯马场的奴仆来报，家主的白马怀了小马驹，需要家主过去一趟。”

“走吧。”

又做了与往日无异的梦。

梦里血一样暗红的天幕笼罩大地，遍地尸骸狼藉，鼻翼间满是让人作呕的血腥气味。鲜血汇集成一流，流淌到她的脚下，在她的雪梅裙边晕开了大片大片的火红彼岸花。

——盛开在河的对岸，梦的尽头。

那些彼岸花蜷曲的花瓣像溺入水中的人抓住救命稻草的手一般死死扣住她的脚腕，族人临死前无助可怕的哀嚎回响在耳边。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死了这么多的月狐族人，为什么只有你一人活了下来？！”

“为什么？！”

族人无法得到解脱的怨气飘在她的身侧，有的化成月狐原身向她索命，尖牙利齿的模样甚是可怕，却只是毁了她的几根发丝，然后不甘心地飘在半空。

“月狐一族被杀并非我所愿，你们执迷不悟不肯离去终归有错。”

“与我们何干？我们负冤而死，难道连个让我们洗刷冤屈的机会都没有？！”怨气向上盘旋，最后聚拢成黑色妖兽，“叛徒！”

神官说过她虽然活了下来，不过使不出半成防身的法术，唯一可用的敛梦术……还是算了吧。

长发被风卷起，妖兽致命的一击却被她身后生长的花藤缠绕，浓郁花香漫入她的鼻翼，宽大的火红衣袖自背后出现，越过肩膀将她庇佑在衣袖之下。

妩媚的笑声从头顶飘来，她的下巴被纤细手指挑起，熟悉的眉眼渐渐清晰。

是落绯。

“哎呀呀！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见你醒来，原本以为是被谁家不知死活的少年郎迷住了，在梦里多待了一会。结果啊……”轻轻吐气，芍药花的气息滚在脸颊上，“却是这么丑的家伙。”

“姑奶奶我呀，可是最讨厌丑陋的家伙！”手指扣向掌心，柔软的花瓣碎裂成渣，眼瞳化为一汪血玉。

落绯的手法自然是没得说，当然是以她自己的说辞为准，其说辞的真伪度还需要进一步检验。

不过就妖兽的惨样来看，落绯的话还是很可信的。

落绯对着妖兽呸呸两下，回过身对她柔声道，“阿雪，何狐狸派人来请你去协助查案了，我们走吧。”

雪娘皱着眉，一个板栗招呼上落绯的额头，“要叫老板！”

“好的阿雪！阿雪我们走吧！”

“……”

不得不说这城主虽然办事窝囊些，起不到作为一个城主应该有的作用，但是就自家府邸的布置来说，他还算得上有点用处。

顺着青石台阶一路向前走着，三步一树两步一花的景致着实讲究。落绯化作一个红衣侍女跟在雪娘身后，明明是个见多识广的神灵，此刻的表现却像是乡下的妇人第一次进城一般无二。

落绯顺手摘了一朵花别在发间，以池水为镜将花朵调整到最适合的位置。

“这里不比望月楼，不要给我丢人。”雪娘一巴掌拍上落绯，顺带拍落她头上的小花。

落绯半个身子悬在莲池上，手指扭曲成狰狞的样子，可还是没能挽回小花落在水面的可怜局面。懊恼地揉着额头，生气无果，只能拎着裙摆追上远去的雪娘。

“阿雪，回望月楼你一定要让我摘你的梅花……好不好嘛？”

“一枝一百两。”

“……”

领路的侍女停在一棵柳树下，躬身道：“雪姑娘，城主大人和何公子在湖心会客亭恭候姑娘，奴婢告退。”

“有劳。”

城主府中的金钟刚好敲响，脸上肥肉堆积的城主捏着酒杯自顾自地饮下，而旁边的何卿燕则是靠在垫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样子十分闲适。

雪娘缓步而来，停在距他们七步远的位置，双手交叠，“凤城望月楼雪娘，见过月祭城主大人。”

城主被雪娘的外表吸引，一时忘了应答，捏着酒杯的手指一松，酒液便洒了一身。身前的锦缎湿了一片也不曾察觉，只呆呆地望着雪娘。

落绯眯了眯眼睛，表示自己十分嫌弃这种贪爱美色长得又丑的人。按捺不住自己的芍药花枝，想着随时随地捅他一枝子。

雪娘面不改色，“城主大人以千金相邀，托雪娘为大人查案，只是舟车劳顿，雪娘有些口渴，不知可否讨杯水喝？”

何卿燕继续摇着扇子，伸出脚踢了踢发愣中的城主。城主立马回神，“雪姑娘国色天香，果然是一位美人。”

皮囊是天上某位花神的，容貌自然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大人妙哉了，只是我觉得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谈谈这一次的甘罗拾肆比较好。”

“呃……可以啊可以。”

城主讨厌这个甘罗拾肆，因为甘罗拾肆的出现，他同美人花前月下泛舟游湖的美好愿望就此落空，如果查不出这个杀人者，说不准哪一日就有人到沧澜国陛下那里摘了他城主的帽子。

“城主是说，被害的死者都是男性？”雪娘放下手中的竹简问道。

“是。从半年前的一位世家公子在自己家里被杀开始到现在，所有的死者，都是男性。”

“而且手法极为残忍。”何卿燕递给雪娘另外一卷竹简，“皆为利器洞穿胸膛而死，倘若有其他男性在场，也难逃一死。唯一的人证就是那位世家公子的姬妾，不过疯疯癫癫也问不出什么。”

“没有人证，总该有物证吧。”

“只留了几位被害人的衣物，至于尸体……他们嫌被人暗杀不干净，火化处理了，所以无法从伤口判断。”

“这样的无头案，城主打算让我从何查起？”雪娘将竹简随手扔在桌案上，双手交叉托着下巴。

“正因为是无头悬案，所以才花了重金请求姑娘用妖术帮我们查到凶手！”

“用妖术帮你们找到凶手？可以……不过要加钱。”

落绯从雪娘身后探出身，手指比了一个数，“少一个子，凶手是谁就不告诉你。”

城主心情极为复杂，手指捏着酒杯支撑自己半天终于说出口，“可以。”

正在雪娘乐滋滋吹指甲，欣喜自己又赚了不少银子时，有侍女躬身来报，手里捧着一封请帖：“城主大人，何公子，雪姑娘，洛家来人送请帖说洛家家主请雪姑娘午饭后到洛府做客。”

娟秀的字体落在右下角——洛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