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我心情尚未平复下来，头疼得厉害，双膝依旧酸软着，灵台里搅着一锅米糊，已经不记得了自己是怎么从未央宫一步步走到皇宫正门的。

锦弦今日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我脑海里不停地一遍一遍回放着，变成了许多牙尖嘴利的耗子，在我心脏里欢实的上下翻腾，无数只小爪子在我心脏壁上不痛不痒的抓挠着，让我痛苦不堪。

锦弦好歹一朝帝王，怎的对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丫鬟也会这般温柔的说话吗？也会微笑着与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开玩笑吗？也会将梨涡里盛满醉人的波浪浅浅颔首吗？

我心下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难受的厉害。

他的一颦一笑，都曾经被我用最美好的岁月裁剪下来，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的与我的生命轨迹缝合在一起，经历了春去秋来，鸿飞泥沼。他与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浅浅的微笑，每一声温柔缠绵的，倾倾，倾倾，都已经在我心底不知不觉间播下了种子，吸收着我血液里的温度，慢慢长出了藤蔓，将我整个人从内而外包裹起来。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他。

我不想承认我不愿意忘了他。

在我自出生到现在，锦弦给过我最大的欣喜和绝望，将我一寸寸揽进怀里，又猛地一把推进了无底深渊。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忘了他。

我忘不了他。

或者说，我忘不了过去那些年里我一腔孤勇奋不顾身去争取的感情，那些沾满白色蒲公英和缤纷桃花的日子，那些作为一个娇憨的小女孩，可以恣意玩闹、恣意欢笑的时光。

我心脏不知什么地方似乎被剪开了一个小洞，汩汩的往外流着温热的液体。

我坐在马车里，感觉不到了身下轻微的颠簸，浑身的血液烧的滚烫，一点一点在我周身流动，流进我的四肢百骸。

身旁也十分安静，容聿从方才带着我在未央宫出来之后，便没再与我言语过半句，面上一副淡淡的形容，甚至不曾正眼看过我一眼。现下也依旧如此，面上没有一点表情，也不曾张口问我是否寻到了和婉，是否顺利的让容景接应了我。

他只是坐着，一身玄色衣裳包裹着他周身，教我看不出半分情绪。一双眼睛漆黑的像滴进去了一滩黑色的墨水，晕染的甚是深邃。他自从上了这马车，便不曾动弹过半分，到让我生出些淡淡的不安来。

但他这副平静过头的形容却让我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我一路安分守己的坐着，坐回了左相府。

我担心着锦澈是否又会在相府门前迎接容聿，于是先行下了轿子，打算将这随时侍女的戏完完整整的收个尾。我下了马车，在一边站定，等着容聿下来。那轿帘子慢慢被掀起来，我正打算伸手去扶他，容聿却没理睬我，自己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着马车一旁的横梁，轻轻一跃，两只官靴便平稳的着了地。

我一只手已经伸出去，此时僵在空气里不知如何是好。收回去不是，干伸着也不是。

我微微蹙了蹙眉头，不知道他这么一下是什么意思。

愣怔了一会，我将手讪讪的收回了衣袖。眼看着容聿一个人往府门前走，我与那车夫打发完了马车钱，一个人往相府后门口走。

我不想从前门进去，否则就锦澈那个甚能折腾的形容，怕是已经聚集了全府的丫鬟挤在府门后面，见容聿一回去又要叮叮当当的闹出一番动静来，再者言我身上裹得这身青色的衣裳，戴着一张陌生的面孔，说是容聿的随侍侍女，锦澈怕是不买账。若是随着容聿就这样进去，忒不合适了些。

我低着头迅速的往后门走，果真，后门处一个丫鬟也没有，满眼萧索，看来是都去前门陪着锦澈接容聿去了。

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往距离后门处不远的假山走，谁知方才走了成十步，我迎面撞见个纤细的身影，长发及腰。

容景。

她一双眼睛十分平静的看着我，墨黑的瞳仁泛着一丝我看不出什么所以然的光芒，像绘在发黄的羊皮卷上的仕女图中，端庄的仕女散下的长发微微流淌出的墨色光芒。

...

未央宫内。

锦弦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的厉害，灵台上不时渗出几丝儿汗水来，嘴唇像刷上了一层象牙白。

颜倾然坐在榻边，红唇微微张了张：“陛下这是怎么了。”

这句话刚刚落地，四周边呼啦一下跪倒了一大片宫女，此起彼伏的开始磕头，整个殿里满是求饶声。

“娘娘，娘娘饶命啊娘娘！娘娘饶奴婢一命吧！”

“娘娘！奴婢真的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求娘娘放过奴婢吧！”

“饶命啊！娘娘！...”

“...”

颜倾然淡淡的蹙蹙眉，抬起一只手将自己随侍侍女递过来的一条温热的毛巾轻轻搭到锦弦额上，语气平静，波澜不惊。

“别吵，吵到了陛下歇息我拿你们是问。”

语罢，四周立即安静下来，只剩下几声微微的抽泣声。

颜倾然将眼神慢慢从锦弦面上挪下来，纤长的睫毛微微翘了一下，随意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宫女颔首道：“你来说。”

小宫女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头埋在地上没敢抬头，半天才结结巴巴的开口：“回娘娘的话，奴婢、奴婢晌午在未央宫当值，只、只知道，只知道左相大人来了一趟，与陛下下了一晌午的棋，待左相大人辞别之后，陛下不出片刻便吐了口血出来，之后便是现下这形容了。”

颜倾城面色依旧平平淡淡的，对着那小宫女道：“你是说，陛下好好的，不过同左相大人下了个棋，便口吐鲜血成了这般模样？”

小宫女被这一句话吓得更厉害，颤抖了许久，才声如蚊蝇的低声应道：“回娘娘的话，期间、期间，还出了些旁的意外...”说着，突然噤了声，整个人颤抖的更很。

颜倾然蹙蹙眉道：“说吧，本宫饶你不死。”

小宫女手往里面收了一把，将面上的汗水用衣袖擦掉了些，才接着结结巴巴道：“奴婢谢娘娘恩典。其实、其实就是，左相大人今日进宫来，还带了个随侍侍女，陛下，陛下正下着棋，突然就说，那侍女泡茶的手艺像极了陛下从前的一位故人，说着说着，不知怎的，陛下突然问那侍女，是否愿意留下当陛下的嫔妃...”

颜倾然听及此处，突然眉头拧了起来，将手上拧的半干的冷水毛巾朝着那小宫女头上砸了过去，将小宫女的头发打的歪了大半，几缕头发散开来披散在她半边脸上。小宫女一惊，又惶恐的往后缩了缩，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颜倾然的贴身宫女看了眼颜倾然的脸色，识趣的踩着小碎花步子往前走了些，顺着眉眼道：“娘娘莫要动气，陛下想必只是说一句玩笑话罢了，怎么会要如此轻率的要纳一个贱婢为妃呢？想着当是句玩笑话罢了，奴婢觉得，现下陛下龙体抱恙才是一等一紧要的事。”

颜倾然面上黑了一片，听了这番话后，双手微微僵了僵，嘴唇微微抿了一下，将那贴身宫女手上的热毛巾接过来在锦弦面上轻轻拭了拭。

那宫女看了一眼，将视线挪到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女身上，疾言厉色道：“还不快将冷毛巾收拾了!还趴着做什么！不长眼的东西！”

小宫女低着头，赶紧哆哆嗦嗦的从地上站起身子，猫着腰将毛巾摸索着捡起来一路撤了出去。

颜倾然将眉头拧了拧，红唇轻启：“今日晌午里在未央宫当值的宫人，都识趣着些，想活命的，本宫给你个出路。自打出了这个宫门后，你所看见的、听见的，都统统扔到脑后去，从此便什么都不再记得。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谢娘娘恩典！”

一众小宫女哭着嗓子连声说着，乌泱泱一大片从寝宫门口撤了出去。

颜倾然眼神在锦弦身上转了一圈，热忱一寸寸冷下来，嘴唇抿了抿，眼角迅速红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