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折梅雨落恰回眸
素伞颤抖着肩膀,瞪大双目。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那个身段清瘦,黑发泻了一地的男子。
他全身破碎得像个被剪烂了的玩偶,到处是伤。眉紧皱着,眼睛也闭着,平凡到人群里一眼望去都找不到的面容上带了一丝慌张,还有茫然。
然而,他的手却坚定到近乎执拗地抓着她的衣角,手指关节都隐隐泛白了。
鬼知道他昏迷时哪儿来的力气。
素伞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莫名鼻子一酸,心头掀起一层涟漪。她感知到,身体里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在流动。
沉甸甸的。
她呆了几秒。
然后,意识到了什么。
千年之中,她看惯了别人的爱恨离愁,为了赎罪她费尽心思帮助残魂去轮回,可尽管她费心,这些残魂们早就有世上最为珍贵的人,所以没有一个是真正在乎她的。
甚至还有人因为她要带他的心上人轮回,红着眼睛扬言要弄死她的。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未曾特别在意过,毕竟活了千年,时间一长什么都能看淡。
可是在今天,她突然得知世上有一个人将她放在心上,她才发觉,自己并不是如想象般那么不在意。
在他眼里,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在众人围困时,他会挺身而出,即使伤到体无完肤。他也会抓着她的衣袖,昏迷中叫她的名字。
即使很轻,但她听得到……
素伞慢慢,慢慢地想,原来这就是被在乎的感觉啊。
那一刻,世界模糊,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砸在衣袖上,晕开一片水渍。
她盯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眶微微湿润了。那东西是从眼睛里流出来,涩得让心揪。
素伞一怔。
是眼泪吗?
她敛了敛眸,轻轻伸出手指,沾了沾眼眶——那里确实存在着一些温热的,如水一般的液体。
啊……原来这就是眼泪啊。
素伞看着指尖上露珠一样的水滴,低低笑了笑,原本冷清的眼眸含起了不自知的柔意。
她千年来不曾哭过,不管多么气愤多么悲伤。她甚至一度认为,自己这个半人半鬼的身体并没有“哭”这个表情。
可现在,她却仅仅因有人在昏迷里惦记着她的名字就哭了。
……也真是好笑啊,想不到自己竟然还挺多愁善感的。
不过,也终于知道哭是什么感觉了啊。
素伞垂头看向川钰,缓缓放大笑容,却任眼泪肆意流过脸颊。
她很高兴。
不管眼前的人是否是为了她的前世。
可是真的很高兴啊,川钰。
她凝视着他,心里慢慢说着,将他抓着她衣袖的手,轻轻地握在自己手里。
她不是人,没有正常的体温,但她希望能捂暖他的手。
既然他在乎她,那么她也会在乎他。
从此,她会好好保护他的。
素伞伸出手,轻轻揉开他紧皱的眉心。
那个熟睡的人,渐渐舒展了面容,然而他脸上残存的血迹与细细的伤痕,却仍刺目。
她笑,笑得清冷而美到不可方物。
从此,没有人再能伤他到这般。
她攥紧手。
然后,暗暗擦去眼泪。
蓦然——
“啊啊啊这是啥不人不鬼的玩意……”
一声尖叫,从山洞口传来。
是熟悉的男声。
君佑向洞口望去,一边嘴角向上扬了扬:“看来是岑玄采药回来碰着我丢在洞口的混蛋了。”那混蛋自然指着是受尽酷刑的张云西。
素伞:“……”
她原本还沉浸在悲伤的氛围里,现在一经打搅,全散了。
还未多想,一张被吓白的精致小脸和一张淡定的脸就不由分说出现在眼前。
岑玄冲上前来,颤抖地用手指指着门外,欲哭无泪的脸上写满激动与后怕:“老子看见洞口有个面目全非比看着人彘还惨的家伙……闹鬼吗?!”
君佑笑而不答,只好由素伞善意地解释了一下:“那是张云西,就是那个伤害君佑和川钰的人……现在被君佑弄成这样了。”
一瞬间,岑玄看君佑的眼神如同看鬼,满脸“你不是我爹”的表情。
岑寻在一旁耸耸肩:“那个张云西活该!这种人连我这个大夫都不想救。”然后走到川钰身边。
岑寻看了看川钰,又看了看抱着川钰的素伞,眨了眨眼睛,随口和素伞说了一句:“嘿抱这么牢呢。”一边蹲下身扒拉过川钰的手打算给他把脉。
素伞却忽然被岑寻说得不怎么平静,胡乱地松了松手,导致川钰差点整个脑袋摔到地上。
素伞有些慌张地抱好川钰,垂下头,用如瀑的黑发遮住脸,不说话也不动了。
岑寻暗笑,但没有点破,专心地为川钰把脉。
随即,脸色变了。
素伞注意到岑寻的表情,急着问道:“怎么了?”
岑寻瞪着眼睛喃喃:“他发病了……”
“发病?”素伞一愣。
她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就像置身黑暗的寒潭,冷汗倒流。
“我艹发病了!”岑玄耳朵尖,听到后大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摸遍全身,从衣袖里半天摸出一个小玉盒。
这玉盒眼熟极了,但还未等素伞多想,岑玄就打开玉盒,露出里面华贵的蓝色丝绸和乳白色的药丸。
然后急忙揉碎了塞进川钰的嘴里。
素伞这才想起来,当初川钰听说三生石上没有“川林”这个名字时,就忽然神情涣散,直到吃了这颗药丸。
病……川钰身上带病了吗?
也不知怎的,素伞下意识地想到,记忆里,她的前世,也就是白舞,曾为了那个叫川林的人杀了无数人,并死后要求冥界给川林带一束彼岸花,只为治好他的顽疾。
眼前一黑。
随后,疼痛由头部贯彻全身。
“啊——”她瞪大眼睛,抱头大吼。
脑海中,是无数记忆的碎片……
大殿前,她跪倒在阎王脚边,嘶声想求得一只彼岸花并带给人间的他。
奈何桥边,孟婆叹罢,同她说:罪孽深重,还有什么筹码让阴间的人为你办事。然后一挥手,令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消散了记忆。
忘川河畔,孟婆微笑着递给她那印了梅花的白纸伞,说:罪人,长路漫漫,快去赎罪吧,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所有的事来的。
……
这些,是孟婆当初不曾给她看过的回忆。
或者说,是孟婆想努力隐藏的一段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