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中。

树枝燃烧，暖意蔓延，蹦出几颗零星的火花。素伞眉目一皱，拦拦手，把搁在火堆旁的川钰向自己这儿再靠拢些，省得被火星烧到。

一边，她淡淡地与靠在洞壁上望天的君佑说道:“这不是挺好的么，你不杀人了，岑寻也不离开。”

“对啊，确实是好……”君佑耷拉着脑袋，下巴支在蜷曲的膝盖上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后来寻儿下山时还碰巧把岑玄捡回来了，不久之后，川钰这小子出师后又回到我这，要我再教他易容术。然后……就很热闹了。”说到这里。他仿佛笑了一下。

素伞听罢却冷笑起来:“都要金盆洗手了，那后来为什么不把川钰的脸还给他？”

君佑弯了弯眉梢，斜视着她，眯起眼眸:“原来你这么惦记着这件事……果然当初我留下这张脸是对的。”他笑道，“当我第一眼看到川钰，我就知道这个人不简单，但他当初三番五次赖着求我，还愿意把脸给我，我就欣然收徒了，毕竟这样有趣，执念如此之深的人我很久很久没看见了。”他沉思了一下，“后来不还么，自然是因为我需要一样东西来牵制他，省得以后他给我搞出点什么对我不利的东西来。”

素伞低头，没有反驳。

君佑这话说的不假，川钰这厮着实不让人省心，外表看上去嬉皮笑脸，内里却连她也看不清多少。

就像漆黑不见五指的山洞，你一直小心翼翼摸索，却永远不知道尽头。

素伞默了几秒又淡淡问道:“那你后来又如何伤了岑寻？”

要知道，岑寻是她这几千年来遇到过的最古怪的残魂，因为她记得一切生前之事，却独独不记得与执念有关的人。所以，恐怕君佑是干了什么令岑寻痛苦万分的事才使她不愿回想。

君佑一瞬间僵硬，额上近乎冒出冷汗。

他眸色敛了下来，原本就深黑的眸变得更加浓重，眉死死蹙着，双手相拢捏紧，显出几分复杂的神情。

这样持续很久。

久到素伞以为君佑不愿再说起。

正打算就此作罢另寻机会再问时，君佑却突然动了动苍白的唇，开口了——

具体是哪一天已不再记得，只是印象深刻，那天的雪非常大。

开白花的树只剩下干枯的枝干，压不住雪，被折断摔在地上。

他打开门，门外冷风飕飕灌进屋里，正常人一般都会立刻关门然后躲到被子里抱着暖炉去捂个好久，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穿着寻儿乱七八糟缝做的袄子到屋外。

风雪几乎要吹进他的眼睛里。

他眯了眯眼睛，抬头看见小木屋的屋檐上结了一排长长的冰锥。

顿了顿，然后，伸手，握住一个冰锥。

寒冷直钻手心，手指几乎要就这么粘在上面，不过他还是面不改色，一个一个把冰锥折下来放到一个小木篮子里，非常浪费地用内力小心护着不让它融化。

这是寻儿特地嘱咐他干的，前天她出发去看望一个开客栈的哥哥，而今晚她会回来，并申明要在小木屋里玩冰锥。

……他自然知道这是幼稚至极的游戏，但寻儿却一向对这种弱智的游戏乐此不疲。

他神情复杂地望了望篮子里摆放整齐，长短大小都几乎一致的冰锥，随后一阵无言。

不曾想过他堂堂一代杀人魔头竟然会来折冰锥。

他顿罢，又折下一根来，在苍白如玉的指上掂了掂，细细将它用内力打磨得大小规整。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阵极细微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划破了空气。

他一凛神，身影极快地一闪，与此同时手中把玩着的冰锥也直直射出。

“砰”！

一根细长的银针掠过君佑，射在木门上。

同时，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妇人从雪景中现出身来，而那个妇人的手里，还握着那根大小规整的冰锥。

君佑冷冷打量着这两个人，不曾见过，却眼熟得厉害。

可来不及仔细看了，不由分说，那一男一女直接再次冲向君佑拔剑，一举一动迅速果决，杀气极重，明摆着是来杀人的。

君佑躲闪着一刀一剑，一边思忖着对方究竟是谁，似乎自己不曾得罪过他们。

……不对，以前的罪过太多人了，他似乎记不得太清楚究竟得罪过几个人。

脸颊边一剑刺来，他一个转身，顺便用手挡开腰边斩来的一刀，保住那盛放冰锥的木篮。

那一男一女剑法凌厉，但对他原本来说应付起来并不吃力，只是那两人默契极高，一招刚躲过去另一招就挑着死角过来了，所以几个回合下来他也只是堪堪擦过剑刃。

这样下去并不是长远之计。

这个想法刚出现在脑中，他半蹲挡过妇人的一剑，还未来得及回过神来，中年男子一剑就横架于他的脖子。

凉嗖嗖的薄刃贴近他的皮肉，已经划出浅浅的血痕。

他蓦然怔住身子。

第一反应竟然是去细细感受着那来之不易的痛感，那样真实地存在着，麻木到四肢百骸。

有什么松溪滴落下来，砸在雪地上。

是鲜红色的。

噢……那是他的血。

他有些愣神地看着那点点血珠。

蓦地，他笑出声来。

轻微地，漫不经心地。

这么多年来了。

没人敢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下一秒，阴霾直逼眼眸，他内力蓦然迸发，无形之力生生震开的脖子上的剑！紧接着身形如同鬼魅，他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已反手掐出那中年男子的脖子，另一手狠狠按住那曾经架在他脖子上的剑，缓缓，食指与中指用力，将剑折成两半，随手扔去。

剑刃上的血，轻轻晕开在雪地上。

君佑看着那断剑，瞥眼看到那中年男子的惊恐以及妇人的慌乱急切，微微一笑。

顺手地摸了摸脖子，摸到了一片粘稠，轻微的刺疼在伤口处蔓延。

他的伤口……

像是刺激到了神经一般，他瞳孔猛缩，面无表情地睨向身侧那个被他掐着咽喉的中年男子身上。

阴森，严寒，冷漠得让人发慌。

中年男子拼命挣扎，却都是徒劳。

君佑又笑了，温和的样子，一边淡淡躲过妇人的攻击，一边轻轻用力，一点一点收缩手掌，就像从前他欣赏着那些绝望的目光同时慢条斯理地杀人一模一样……

不对！

他恍然缓过神来，清醒了些。

他答应过寻儿不再杀人的！

雪落到指骨凸起的手上。

脑海中出现那个漂亮的姑娘通红的眼眶，打转在眼眶里的眼泪……

他下意识地稍稍松了松手。

顷刻间，一阵剧烈的疼痛直钻手臂！

“啊——”

君佑吃痛地喊了一声，疼痛致使手臂再也无法掐住中年男子的脖子，无力地垂下来。

妇人毫不犹豫拔出刺入他手臂里的利剑，一边小心翼翼扶起地上直咳嗽吐白沫的中年男子。

该死的那个老女人趁他不注意刺穿了他的右臂。

君佑咬牙切齿，左手死死勾着那装冰锥的篮子，同时紧捂住流血不止的猩红伤口，缓缓从地上爬起。

中年男子终于缓过了起来。他瞪红了眼睛，像是受不了君佑一个小辈差点要了自己的命，怒吼一声，径直抓了断剑冲过来，妇人见事也连忙使了身法，提剑而来。

君佑狠狠抿唇，不断闪躲。

旋身，下蹲，退后，跃起……

远远只能望去一片黑色的身影。

然而，他拖着一条手臂护着一只篮子，没有再攻击。

无休止的退后，伤口不断增加。

但却并不能使对方停止野蛮的，不要命的进攻。

僵持几刻后，左臂堪堪擦过妇人的长剑，右脚却蓦然传来一阵刺疼。

君佑心下一暗。

是中年男子挑断了他的脚筋！

这下完了。

他试着咬牙再走几步，可右脚无法支持他行动，右膝直接磕在地上。

装冰锥的篮子终于落下，冰锥掉落在松散的雪地里。

单膝跪倒。

他吃力地回头看了看自己鲜血淋漓的右脚，死死拧着眉，咬牙。

竟然挑着他的脚筋砍……真他妈打得一手好算盘。

现在他既不能逃跑又不回手，明摆着要夺他性命！

君佑愣了愣。

他不曾想过自己会被谁夺去性命。

但当真的要发生时，他忽然有些紧张，亦或是失神。

真的……要他死么……

可是当今世上，谁肯甘心去死？

他原本还能活很久，原本还能给那个姑娘折冰锥，陪她种树，种药草，和她成亲……

他还有很多好的事想和她经历。

他不想死啊！

脑中只剩下这简短的一句话。

那一瞬间他甚至丢掉了所谓的尊严，大脑一片空白。

风雪刮过，严寒直逼人面。

缓慢，痛苦地立起身子，他拖着一只脚，抱着一只手臂，一步一步，就这内力移步向前。

他想要逃跑了。

一边淌血，一边踱步。

身后传来妇人尖锐的嘲笑:“凭着内力你也只能现在这点的速度，哪里逃得走？堂堂的杀人狂魔，还真是笑话！”

他仿佛充耳不闻，空气冷得近乎要冻住他的脸，他还是不停脚步一点点执拗地踉跄走着。

妇人冷笑。

下一秒，两个人影出现在身边。

紧接着，无数的剑光穿过身体……

腹部，左腿，右手，肩膀……

他一边吐血一边试着继续走路，却是徒劳。

刺目到恶心的伤口上覆着脏兮兮的薄雪，一大片一大片滚烫的鲜血染红着身下的雪地。

他终究走不动了，瘫在地上。

这么多年，他凭依着一身绝世武功，阴险的邪术，未曾失败过，未曾受到过这样的屈辱……

其实直到现在，只要他想，他下一秒就可以爆发全身的内力，不用动手，仅是凭着内力就可以直接碾压死那两个人。

只要他想。

只是，他答应过寻儿，他不能杀人啊……

如果他再动手，她一定会离开的吧。

寻儿。

想到这个名字，他的眼神有些涣散。

又是一剑刺入左腿。

他惨叫一声，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

他们没有一刀了结他，只是想慢慢折磨他，还要他保持清醒……

可是，从来只有他折磨别人！怎么可能有别人胆敢折磨他？！

厌恶而愤怒的怒火烧灼着他的意识。

无数的声音叫嚣在身体里。

去杀人啊，去杀人啊……

再不杀人，他自己就要死了啊！

他不想死！他怎么可能会死！

一生都是踩着别人的鲜血过来的，再多杀几个又何妨！

反正……寻儿还没回家呢，她看不见的，只要他用内力安静调养几个时辰愈合伤口，再将那两具尸体处理掉，谁都发现不了……

不对！不可以！

如果他不遵守约定，她一定又会哭的……

她一定会离开的。

恍惚间，听到有个声音高兴地响起:

“哈，这里有几根冰锥，是趁手的武器，正巧的我剑也断了！”

随即，身体又传来了刺疼，这股刺疼还带着极冷极冷的寒气，痛得他原本蜷缩在地的身体突然直起。

他已经感觉不到是哪里被伤了，因为全身都在颤抖，整个人像被火焰灼烧着。

喉头一甜，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大片大片的恐惧与怒火蓦然弥漫于心。

他要死了……

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如果他死了，那一切都约定都是虚无的，哪里还有将来啊，命都没了谈什么将来，那还不如杀人，至少他或许还能掩藏起来于她好好过一生……

对啊，还不如杀人……

……

这是他还有意识时，身体里最后的一个念头。

如果他不杀人，他就会死。

他的本质终究是个恶人，这不会因为心爱的姑娘几句劝言几颗眼泪而改变。

所以，他自私。

然后他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