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雪娘不曾眨一下眼睛，绝情地下着逐客令，“落绯送客！”坐回软垫为自己清了一杯茶，“那边那个绿衣侍女不必站着了，把你家主子的龙骨白棋帮忙带回去。”

何卿燕显然是还没有从“一代狐狸诸葛居然因为江湖骗子折损了万金”的打击中反应过来，蹲在地上一脸哀伤，隐约可见头顶乌蒙蒙的云朵。落绯眼中带笑，有带着冰凉触感的柔软物什一圈一圈缠上何卿燕的手腕，顺着手腕继续向腰腹爬去……轻轻呵出一口气，半实体的花灵赤着一双脚坐在花枝上，在绿衣侍女快要杀人的目光中笑吟吟地把雪娘的话复述了一遍，“既然阁下没有带来望月楼想要的报酬，那就请回吧。望月楼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何卿燕没有表态，似乎那个打击对他的伤害很大。而他可爱娇弱的侍女倒是不愿意了，平日连何大人的背影都看不到，今天好不容易挤掉那些竞争者居然被别人占了便宜！眼中像是燃起了燎原之火一样死死盯住肆意生长到何卿燕下巴处的藤蔓，那藤蔓极为不屑于侍女的燎原之火，卷出一个暧昧的弧度挑起何大人白净的下巴。

侍女彻底忍不住了！

下巴！下巴！下巴！这是不可亵渎的神圣之地，她她她……她一个花妖，居然，居然！

侍女带着十足的火气，随着一声“放肆！”顺手抄起修剪花枝的剪子，冲着落绯的花枝藤蔓就是一剪子。“啪嗒”——一截生长旺盛的花枝子落在竹制地板上，落绯皱了皱眉，没有收回藤蔓，反而越缠越紧。

雪娘摸了摸鼻子，“落绯你冷静。”

周遭无形之中氤氲着一种尴尬死寂的气氛，侍女不知所措，手里的作案工具反倒没有一点松动掉落地上的趋势，反而被紧紧地抓住比在胸前，防备那个花妖发狂。

何卿燕被缠得眼泪汪汪，手指扭曲出怪异的形状。泪眼朦胧中依稀看到半实体的花灵身体迅速生长，绯玉瞳孔瞬间充血一样的可怕，眼见那女子斜斜搭着一件红衣，移步移位尽显风情万种，抬手撩拨发尾的红艳，她盯着忍不住害怕身体瑟瑟发抖的侍女，一截花枝随着她手的动作抵在剪子上。

“破！”

锋利剪刀碎裂成粉末，从她指间掉落，落绯动作妩媚地将花枝别在自己发间，黑色的发红艳的花朵愈发称得脸庞明艳动人，“小姑娘。”本体的芍药花枝消散化为纤细手臂，搭在侍女吓得惨白的下巴上，“做什么事情切记三思而后行，人类躯体脆弱，锋芒太过，小心小命不保。”

灼红的指尖抚上她的眼尾，甜腻的气息呼出，吹拂侍女额前的碎发，“望月楼的规矩，没有可以支付的报酬，就算是天塌下来的急事，我们也不会接手。”

眼见着落绯抄起角落里的扫把，气势汹汹地要将他们轰出去时，何卿燕拨开头顶聚集的乌云，眼疾手快地扑到雪娘面前摇着尾巴，“雪老板一定要帮助在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此次出行可是对着城主大人许过誓，万金不保之事容易过去，若是此次这样的案子破不了，还弄丢了那么多的钱。城主大人一定不会放过在下的。”

“与我们何干？”落绯扇着小羽扇，毫不吝啬对何卿燕的嘲讽，“坊间传说拥有万重心机的何狐狸何大人，也有机关算尽之时。不过也是，用万金换取了最多十枚铜币就能到手的龙骨白棋……啧啧，在下折服。”

青葱手指将空置的茶杯放在摇尾巴的狐狸面前，“本来破案这种事情还算不到望月楼的生意簿上，不过只要付出同等的报酬，我自然愿意相助。”茶水顺着壶嘴倾泻而下，晕溅出几点茶汤的香，“可惜望月楼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大人的万金只换了一堆无用的石头，不能琢玉也不能砌墙，奴家也爱莫能助。”

落绯挥着手里的扫把，冲着竹门努嘴示意。

何狐狸作着最后的挣扎，“在下愿意押上我的五百金，案子了解还有奖赏奉上。”

雪娘奉上十二分友善的笑容，“大人请坐，这笔买卖望月楼可以谈。”

池塘上浮着几片莲叶，翘角屋檐垂下竹帘。

洛玉歌垂着一双眼睛喂池塘里的鱼，手边摆着酒杯，披在肩上的鹤羽织锦滑落在地，鱼尾划开水面晕溅出来的水花打湿了袍角。而她也没有去捡的意思。

有黑色身影恭敬地跪在身后，按照惯例向她禀报事务，“家主。一切按照家主的计划进行，望月楼主人答应了何卿燕的请求，不日他们的船就会到达月祭城的黎川河口。”

她又向池水洒了一把鱼食，不知饥饱的鱼争先恐后地争抢食物。

“做得很好，一切依计行事。”

“是。”

事务都已经告知洛玉歌，而钰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停在她身后斟酌‘起说与不说’对于自身的利害关系。

“有事就说。藏着掖着可不是我所喜欢的风格。”

钰奴从衣襟里掏出几封书信——均以瓷花为底，青鲤封口。他将书信整理好，奉于洛玉歌面前俯首道，“许氏庭筠求见家主，特此写了书信托奴交于家主，希望家主可以看在他身为笙歌小姐生父的份上，让他们父女相见。”

“青鲤为媒……连理缠枝。”洛玉歌停下洒食的动作，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思念女儿，父女情深。理由倒是让人同情，钰奴，你去芙蕖园走一趟，吩咐奶娘这几日无事就不要把笙歌带出来，每日的请安就不必了。”

“那这书信……”

“烧了吧，无用的东西没有必要继续留下。顺便去告诉他，他如果真的想见笙歌，我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去把芙蕖园门口打扫打扫，让他跪在那里，什么时候芙蕖园里的双生花重新开放，我就同意让他见一见笙歌。”

“是。”

是夜，天际悬着一轮弯月。

纹着黎字样白鹿旗的大船划开河面的寂静，翘角檐下的风铃穗子轻轻晃荡，青衣侍女手里握着照明的灯笼，莲步轻挪地将身后的客人引到房间。夜深寒气重，有懂事的奴才早早抱着厚实的被褥，提前为她们收拾好一切。

雪娘很是满意这样的周到服务——有钱赚还能免费旅游，有人伺候不用事事亲力亲为，一时觉得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实在是太英明了。可惜的是望月楼无人看护，唯一可供使唤的芍药花化作幼童模样，死死抱住她的大腿，誓要同雪娘共进退，并且表示如果雪娘一定要她留下，她先把望月楼给烧了再说。

拗不过执着的落绯，她只好把这只麻烦的小花妖一同带上船。

有安神香的助眠，落绯缩成一团睡得很沉。雪娘是被一阵卷挟着山间草木的冷风吹醒的，落绯的睡相极为不雅观，把厚实的被褥全部卷到自己那边，顺带也蹬掉了雪娘的折枝披肩，大有一种公报私仇的既视感。

原本紧闭着的窗户被风吹开，檐下一直晃荡不停的穗子此刻安安静静的。一只雪白的小狐冲她晃着毛绒绒的大耳朵，两只爪子扒在窗户上。而从小狐狸时不时晃悠，爪子使劲攀住窗户的架势来看，两只后腿一定是忙不迭地扑腾以试图寻找一个借力点。

可惜没过多久，小狐狸终于坚持不住，嗷的一声便摔在木制的船板上。

雪娘一时觉得，做狐狸做到这个份上，就不用想以后的事了，干脆利索地往黎川河一跳，这个狐生也就圆满了。

披上衣服，随手捏了支珠钗挽住头发，雪娘顺着大开的窗户便看到刚才摔在船板上，她万分嫌弃的小狐狸果真如她所想那般跃入黎川河。她心中一惊：莫不是这小狐狸听到她心中所言，一时想不开……要是它死了，魂灵到了冥府告我一状那岂不是吃了大亏？

预备隔空捞起小狐狸的动作还未做成，只见它的前爪刚刚触及河面，就有一簇一簇的花叶涌出水面，蜿蜒成一条小道，而那只狐狸就这样踩着花道消失在了水雾朦胧中。

事后雪娘只想送自己几刀，一是多管闲事，二来则是，好奇心害死狐狸。

她赤足点在水面的花道上，一步一步地轻轻试探。雾气朦胧中有两点微光渐渐清晰，带着涔涔的铃音，飘渺的呼唤送入她的耳中——溯雪大人。她曾经的名字，也将她定在水面不能移动半分。

一只白鹿踩着花道走出朦胧雾气中，巨大的角上挂着银铃，脖颈上围了一圈绒毛，巨大的身躯旁边跟着刚才的小狐狸。

“吾终于等到了你，溯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