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

哪年暮春。

一场细雨后，树树白花呈现出略略颓败的模样，薄如蝉翼的雪白花瓣落到地上，碾进深黑的泥土里。

小木屋里。

他与她面对面坐着，却隔着一张石桌。

君佑不自觉蹙着眉，紧紧盯着眼前人，不敢放过她的一丝表情。

她深深低着头，漆黑如瀑的长发遮去脸颊，只能露出死死抿着的苍白的唇。

沉默不语，安静得似乎连空气都死了。

他敛下黑眸，温和却又疏离的脸上还是淡淡的神情，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还是那个一如既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人。

一直一来，他对她只是淡淡的宠溺。

他想与她相处，想与她成亲，陪她采药，种树，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能抛弃她。

他也不清楚这感情里他究竟掺杂了什么。

而对于这一天，他其实早就预测到会来临，不管他如何遮掩，如何拖延。只是日久天长，当心中一直忧虑的事情真的发生时，他才蓦然不安。

想到一直在身边的她会突消失，心里就会涌起一股热，使他焦躁，想要撕毁什么。

藏在黑色宽袖的手暗地里攥起来，狠狠地，深深掐进肉里。

“右君。”他的姑娘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他面目镇定，淡淡冲她笑道：“怎么了？”

岑寻缓缓抬起脸，露出和寻常一样水盈盈的眸，一字一句从她的唇齿间流出，轻得像要飘走：“我方才……没有听你的话，偷偷越过白雾跑到山下去了。”

他的心“咯噔”一下。

但他还是保持着浅淡的笑意。

他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他压抑着内心不断涌起的焦躁感，告诫自己，要镇定，只要不露出破绽，一切都还是未定，他能圆回来。

脑海的一切几乎在错乱，耳边她的声音却依然清晰地响着：

“我本来只是想玩一会儿就回来，我很久很久没出去了……可是山下人多路多，一晃神我就迷路了，然后……我就找人给我指路。”

“我问路人，千岚山怎么走，他却露出极害怕的样子，还劝我不要去。他还说……”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在他心上：“他说，千岚山上住着一个杀人魔鬼，他一生无恶不做……他的名字，叫做君佑……”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因为在这几年里，除了她的“右君”，在千岚山上没见过其他人。

眼眸像是湿了，纯黑的瞳仁蒙了几乎看不见的薄雾。

她喃喃着轻声道：

“右君，你……骗我了吗？”

她苍白地笑了笑。

说：右君，告诉我，好不好。

右君，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那瞬间，他浑身紧绷瞳孔一缩，随即一股绵绵细细的疼痛和沾黏感自手心传来。

他精神恍惚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攥进肉里，流出血了。

愣了愣。

很久没有体会到的疼痛感使他蓦然心慌，心底无数个声音嘶喊叫嚣着，细细的汗珠悄悄沁出额头。

他要说不……

他不能承认。

如果他承认了，可能一辈子都要与她形同陌路。

可能他又会回到以前那样独自一人的生活。

那无穷无尽的寂寞近乎麻木……

不行，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得否认！反正她说了会信他的，只要他否认，他们一定会重新像以前那样的……

君佑对上面前那个姑娘颤动着的黑眸，凝望了片刻，启唇，所有的话都涌到喉咙。

却不知为何，看着她澄澈的眼睛，他渐渐模糊了意识。

流血的手放开又收拢，然后又放开，染红了里衣的袖。

他的眼底掠过无数重影子，张了张口，低沉的声音最终缓缓响起。

像是悠悠却悲凉的叹息：

“是我骗了你。”

他深深皱着眉，看着她，满目的凉薄，嘴角却慢慢，慢慢划过一道弧度。

他起身，鲜少的惊艳的笑意晕染开他俊秀的眉目，像是寒冰悬崖下最后一抹暖晕，是从不敢奢求过的温度。

然后靠近她，伸出苍白如玉的手臂，孩子般抓住她的衣袖，淡淡敛眸，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小心翼翼挽留：

“可是寻儿，能不能不要走。”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

他已不能没有她。

女子轻轻颤动了睫，素白纤细的手略略抬起，然后按在他的手上。

终于如同决堤之江，她再也没忍住，眼泪不断地滚落下来，打湿她牡丹绿的长裙。

仿佛一生的眼泪都耗在这里。

她拽着他的手，哭喊着低低叫道:“右君……”

这一声，细如蚊鸣，却几乎让君佑整颗心蓦然揪住烦闷起来。

他有一种冲动，很想抱住她，但不知为何手臂却僵硬着不能动。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臂，目光凶恶而灼灼几乎要盯出一个洞来。

该死的他到底在犹豫着什么……

这句话跳入脑海后，他怔住了。

那一瞬间，他不知为何，莫名想了很多无厘头的话。

他想，她是大夫，是人人口中传颂的“神医”，而他曾经却杀人如麻。也许，她现在心里已经在嫌恶，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他想，要是当初没杀那么多人就好了，少杀几个，或许如今就不用那么心烦了。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心却紧张地跳得厉害。

他下意识地注意着她的所有动作——她有没有抿唇？目光中有没有留恋？她有没有站起来？有没有转身离开？……

……他感觉自己又是想留意她又不想留意她，像是要发疯。

恍惚间，她的哭声缓缓平息。

凉风拂过，面上清冷。他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随后，他听得女子低低带着哭腔喃喃道:“我不走。”

她说，我那么喜欢你，怎么会走呢。

……

他蓦然愣住。

他……没听错吧？

她似乎在说，她不会走。

刹那间，他瞪大眼睛，忘记呼吸。

身体里，一股狂喜莫名而来，整个人原本紧绷的的神经彻底松垮下来。

“只是。”她突然静静转过头来看他，红肿的眼睛还残留着泪水。她低声重复，“只是，君佑啊……”

满脸泪痕，黑色的发丝因眼泪黏在脸颊上。

她哭一般地笑了笑，死死揪住他的衣角，“以后，再也不要杀人了……”

……

他缓缓从惊喜之中晃过神来。

半含着眼睛，凝视她的眸光。

良久，良久。

直到风止，天晴。

他笑起来:

“好。寻儿，我答应你。”

“只要你不走，我这辈子，都不再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