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一大早就醒来了，却没想，圣仙比她起得更早。

白缎飘然，衣袂翩翩，朝阳而立，眺望着远方，眼瞳深邃，令人捉摸不透。

“曼珠，你醒了。”陆压转头一笑，向曼珠走去。

曼珠轻轻地点了点头，一把拽住陆压的衣角，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字，悠悠然乘着空气传入圣仙的耳中。

“曼珠定会生死相随。”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陆压抿唇，“曼珠，我懂你的心意。前一世我就知道了。”

石溪边：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李泽毓发现曼珠的眼里盛着淡淡哀伤，眼眸一沉。

“泽毓，这可是人间流传的名篇，你应该也听说过吧？”红衣男子遥望苍天，衣袂飘扬，唇角扯出一丝苦笑。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曼珠叹了一口气，“吾愿与君相知相惜，长存此心永不褪减，可君呢？世间不过痴情人最苦罢了。”

沉默了半晌，李泽毓站起身，走到红衣男子身旁：“世间之苦不过源于‘情’之一字，曼珠又何苦替他人感伤。”

红衣男子愣了半晌，突然，他拽住玄衣男子的袍袖，很认真地凝视着。

“泽毓，我愿与你相知相惜，长存此心永不褪减。”

……

眼底一黯，曼珠缓缓松开已被自己揉皱的衣角：“曼珠知道，前一世只是圣仙的一个劫……可曼珠对圣仙的心是真的。”

陆压露出了一点伤感之色：“你果真……原来这时才来是因为……你没有喝下孟婆汤……”

“何苦呢，曼珠。你的心意本君永远无法回应，倒不如忘了那段情。”

“我知道的，陆压，我一直都知道，对你，那只是一个劫，但于我而言，我付出了我的真心，我全部的真心。就算让我在忘川河中承受千年的折磨，我也绝对不愿忘记！”曼珠显然是有些恼了，语气也不如往常那般对圣仙的崇仰。

原来，她的心是白付了吗，他的心里真的已经没有了她，而是只想将这一切抹得一干二净。

陆压没再回应，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声。

半晌，他收敛了神色，牵起曼珠的小手，朝她灿烂一笑。

“你一定饿了，本君带你去寻吃的。”

还没有等曼珠反应过来，陆压已经牵着她的手朝屋外走去。

陆压又何尝不知道曼珠的心意，在这世间少说也活了几十万年了，对他表露真情的女子以前不是没有过，但他只顾着追寻逍遥洒脱无上之境界，哪在意这些红尘俗事。

只不过上一世只是他的一个情劫，就算当初的感情再刻骨铭心也不过是个情劫罢了。

既然度过了，就不必再过多在意。

他相信曼珠今后会想通的，她也不是凡人，一时被凡间的贪嗔痴蒙了心，但也只会是执迷于一时罢了。

想通看透之后，她依然会是他身边的一个小花精，生生世世伴随在他身边，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看着圣仙又如前世一般，褪去了仙气，像个凡人一样，扎紧白衫，撸高袍袖，赤脚在海中猎鱼，激起层层浪花。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怪异。

弱小的水族都吓得忙往海底深处逃窜，但还是有那么几条没来得及的，被圣仙，咳，陆压给猎住了。

圣仙，堂而皇之地杀生，这样真的好吗。

曼珠坐在海畔，玩着细小的沙石。都说圣仙天性贪玩打闹，胡闹打混，从无一天正经，如今看来，他身上那股浓浓的仙韵一定是装出来的。

泽毓，那个背影，好像泽毓。

曼珠看痴了，两行清泪滑过脸颊。

她拍了拍两手间的沙石，像那个她曾经爱入骨髓的背影奔去。

她奋力一跃，跳上了陆压的背，两臂环住他的脖子：“泽毓！”

一瞬间，水雾像是凝住了般，陆压背脊一僵。

曼珠也是一僵，她赶忙从圣仙背上滑下来，退了几步。

“曼珠。”沉默了半晌，陆压打破了沉静，“你或许不懂自己的心。本君是陆压道人，李泽毓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见曼珠还是那样痴痴地望着他，陆压道：“本君将鱼烤给你吃吧。”

曼珠不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望着手中圣仙烤糊了的鱼，曼珠的神思飘向千里之外。

她一直执着于那段情，连孟婆汤都不愿喝下，甘受千年忘川折磨，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一心想着要尽快找到圣仙，生死相随，但，她想找的真的是圣仙吗……

泽毓，李泽毓，她唯一深爱入骨髓的男子，是她的心，她的肝，她的一切，也是她的苦，她的痛，她的梦魇。

在忘川河中被孤魂野鬼噬咬的那一千年，她每每几欲昏死过去时，是那双曾对她明媚含笑的眸，也是那凛如寒冰的眸……她才能在一千年后挣扎着从噩梦中苏醒，走过奈何桥，跳入轮回井，与他重逢。

她却从未细思过，她真正想要找的，她爱的，是谁？

是陆压，还是李泽毓？

曼珠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苦恼。

李泽毓，有着凡人的七情六欲，有着凡人的贪嗔痴，有着爱一个人的能力。

而陆压，无牵无绊，悠游自在散圣仙。

她真正想要找，想要依靠的是他。

而他，不是他。

虽然有着相同的容貌、相同的品性，但心确然不一样，终究他只是他的一个凡身罢了。

李泽毓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她心中一痛，几滴透明的液体融入丝毫未动的鱼肉。

他的心里果真是已经没有了她。

“放下执念吧，曼珠，从今以后跟随本君，履行你曾经的诺言。”

“是，圣仙。”

或许，他真的只是她的执念。

他一箭穿心，顺利渡劫。

而她，为他在忘川河中承受千年折磨，总算是没有将他们的一切抹去。

虽然李泽毓和曼珠不复存在，但好在他们还存在她的心中，这样，也算是给那段凄美之情一个善终吧。

陆压将曼珠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温热的气息缭绕在曼珠的耳旁。

这一世是个小娃娃，很好，软软的，抱起来很舒服，陆压又将曼珠搂得更紧了些。

曼珠安安静静地躺在陆压的怀中，她知道圣仙这是寂寞太久了，相拥而眠，圣仙对她绝无他意，她只需乖乖配合就好。

“无论以后你变成什么样子，曼珠都会寻你，与你再度相遇，哪怕那时，你的心里已经没有了曼珠。”

脑海中又出现红衣女子对男子的誓言，曼珠的喉头一阵哽咽。

她梳了梳陆压垂落散乱的青丝，捏了捏他白皙如玉的脸颊，指尖停留在他紧抿的唇上，看呆了一阵。

泽毓，再见了。

她悄悄地吻上了他的唇，温软中含着微微苦涩。

从此以后，曼珠还是那个忘川河畔与圣仙交易的小花精。

可是，她觉得内心好乱，初尝情滋味便让她经历了那样一段的刻骨铭心，叫她一时之间如何将其抹的一干二净？

或许，他们之间需要冷静，尤其是她。

接下来的时日，曼珠在这北海鱼鲮岛上静静调养，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在圣仙的教导下，法力与法术都大有长进，普通的妖魔鬼怪都别想近她的身。

“圣仙，曼珠请求回到凡间。”曼珠好似下定决心般单膝跪地，双目炯炯盯着斜卧在床榻上的陆压道君。

陆压端茶的手一顿，轻轻将玉碗置于桌案：“你不是说过要生死相随吗？”

“曼珠永不忘记诺言。只是眼下曼珠这世还背负着灭门之仇，虽与曼珠并无多大关系，但曼珠既已是这身体的主人，曼珠就必须替她好好过这一生。曼珠相信，她一定会想将灭她家满门的凶手绳之以法，曼珠此举，实则是想让她能安心踏上黄泉路。”

曼珠想好好替身体的主人度过这一世，但其实，她是想给自己一点空间冷静冷静。

“绳之以法？”陆压一声轻笑，“你倒还真像个凡人了……罢了，你想怎样，都随你吧。”

曼珠一叩首：“天上一天，凡间一年，圣仙，我两日后便回。”

陆压从袖中掏出一支风铃草，抖了抖，串串花苞如风铃般发出了如玉器轻碰的清脆声响，缓缓飘扬于无名居的上空。

他袍袖一挥，风铃草插入了她的发髻：“本君再传授你一个心诀，必要时能保你一命，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取下风铃草。”

“是，曼珠两日后便回，圣仙告辞。”曼珠背上包袱毫无留恋地腾云驾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