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万般往事凉如梦
川钰的脖子上传来剑刃特有的丝丝凉意,仿佛再贴近一分,便要被割皮流血了。
他僵着脖子没动,手指却继续飞快并草率地给君佑的伤口包扎。
张云西眉毛一拧,手更紧地握着剑柄:“还动!”在他眼皮子底下救人,是不想要命了吗?
话音刚落,川钰正好打结完毕。
川钰嘴角微弯,双手缓缓摊开举到胸前,说了一句:“不动了。”
张云西见状,心下略略涌起一些嘲笑与暗喜。敢情这救兵也不过如此,胆小怕事,没有实力,这么快就投降,刚才不过是趁自己不注意才偷偷得手罢了。
又转念一想,虽然是如此窝囊的人,可也是计划之外的东西,为了好好地杀死君佑,是不能轻敌的。
眼中精光一闪,张云西微微弯下腰,拿剑的手似乎松了松,另一手搭在川钰的肩上,嘴角划过一道笑容,像是和蔼可亲了许多,轻声道:“看你都投降了,我还能不大发慈悲,饶你一命吗……”
但在下一秒,张云西蓦然面无表情,攥紧了剑,对着川钰的脖子毫不犹豫狠狠地砍了过去。
那一瞬间,张云西内心狂妄地大笑着,暗想着今天真是有趣,又一个没脑子的死在自己手下。
却没有料到,刚才还一动不动的川钰,突然一个探身移到张云西身边,反身就运动内力击向他最薄弱的腰侧。
“砰!”一声响。
……
“我靠什么东西这么硬!”川钰揉了揉手咋舌,瞅着张云西的腰。
原本还想借着张云西那高傲自大的性子阴他一把,结果看着他一脸除了愕然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也是意料之外。
张云西死死瞪向君佑,握着剑的手指都要泛白了,眼神阴冷面色通红得像是要活活盯死川钰。
川钰被看得尴尬。
君佑无奈地看了川钰一眼,慢慢帮忙解释:“他穿了软玉甲。”
川钰一愣,连忙他转头打量张云西一番,好不容易才看见他衣衫隐隐掩着的,晶莹光滑的软玉甲。
川钰啧了一声。
想不到有生之年竟然能看见活的软玉甲。
传说中价值连城,刀枪不入,人人都希望搞到手的宝贝。
这也难怪君佑会失手了,这根本打不穿啊……
这个想法一出现,川钰急了,连唾沫都来不及吞一口,猛地蹿到君佑身边,拽起来背着拔腿就跑。
都有这种逆天的玩意了,不跑等死吗!
川钰轻功了得,是以前一贫如洗,两袖清风的时候偷人家东西逃跑练出来的。可即使川钰腿上功夫再好,也奈何不了背了一个人还被几十个猛汉一齐追赶。
夜色朦胧,树枝婆娑,隐隐见着一只飞快闪过的身影,身后跟了一大堆举着火把佩着长剑的灰衣人。
果不其然,还没跑过一盏茶功夫,两人就被包围,陷入绝境。
原本还想挣扎一番,但只凭川钰那点内力那点武功还要保护一个如今死尸一般没用的君佑,是怎么样都不行的。
川钰喘着气,看了看周围的人山人海,瞥眼对身后那个一滩烂泥一般附在他背上的人低声道:“我估计,我们今天要被弄死在这里了。”
说罢,他心中生了几分感慨。
想不到,今生最后竟要与这个假仁假义狼心狗肺的死在一起。
君佑有气无力半阖着眸,却还是奇道:“素伞呢?我原以为依她的性子,会随你来。”
川钰愣了愣。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去寻寻有没有那样一个白色的,清艳绝色的身影。
几颗细雨落了起来,随着淡淡的晚风与几缕花香飘荡,挂在他的发丝上。
没有。
川钰微微张着嘴,又是下意识地感到心猛然一揪。
她没有来。
……
不过,不来也好,她本就不该来。
只是可能,连最后一面也瞧不上了。
雨落于地,溅起的声音极小极小,视线内皆是被水意模糊的夜景与人群。
他眯着眼睛。
恍惚间,他想起了一桩旧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早早尘封在内心深处的,一桩旧事。
他原本打算再也不去回忆,却不料在今夜,这似乎即刻间就要厮杀起来的时候,突然地心底通透,想了起来——
那时的他,名叫川林,在心上人死去的多年后,终于郁郁寡欢,死于某个,如现在一般的一个下着细雨的夜晚。
他也不知为何他忽然能活这么久——其实他本也不愿过久留世,奈何一直清楚,那位姑娘希望他好好活着。
死去之后,他的魂魄,走上了黄泉路。
他去望乡台,一一看尽罢,转眼遇到了孟婆。
那个满头银丝,手拿大勺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见到他,在短暂的几秒打量后,笑了。
老人笑起来时,满脸皱纹挤到一起,嘴是歪的,也不知道她本人知道否,至少他瞧着挺寒颤。
孟婆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便过去。
孟婆笑着,将勺搁在盛汤的大桶上,伸出两双苍老的手,握住他的右手,拍了拍。她道:“果然是个俊俏的小子,难怪有姑娘那么心心念念着你……”
他听得云里雾里,却听到那声“姑娘”,“心心念念”,脱口而出一个名字:“舞儿?”
那两字不知多少年没叫起,说出来时却那样顺口,仿佛她从未离开身边。
孟婆听了,还是笑,一边轻轻摇摇头,叹道:“了不得了不得,竟然还惦记着那个罪人……”
罪人?
他听得皱眉,将手冷冷地从孟婆手里抽出:“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孟婆淡淡笑,没回答他,只是重新拾了勺子,缓缓舀出一碗汤来。
她递给他,笑得依然和蔼,昏老的眼却死死盯着他,呆板诡异:“喝了它,你就会得偿所愿,忘记那些伤你的人,负你的人,你恨的人……”
她的言语,催眠一般,绵绵悠长。
心底好像无端生出一个声音,拨弄着他的心魔。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清澈悦耳,分外熟悉,脑海之中是哪个女子的巧笑倩兮,明眸皓齿,一遍又一遍催促他去接过碗来。
他昏昏沉沉,好像天地之间只有那个女子。
她说,去喝掉。
那么,他就去喝掉。
缓缓伸手,他服从着她的命令,去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碗。
孟婆笑着看他,笑得嘲讽,满目有趣。
真想让那罪人看见此番场景。
说什么有情,折腾来折腾去,把自己折腾到罪孽深重,其实也不过如此。
逃脱不了催眠术,也逃脱不了自己的心魔。
他双目失去了神采,枯瘦的手捧着那个沉沉的碗,慢慢地,凑到了自己的干涸苍白的唇边。
孟婆笑着,等着。
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千钧一发,却蓦然听得一声脆响。
孟婆瞪圆眼睛怔了怔,看着眼前的那个男人在最后一秒摔破了那个碗。
汤撒了一地。
他咬牙切齿,捏着孟婆的肩膀怒吼:“你刚才做了什么!”
好像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遗失了心里最舍不得的一角。
幸好他及时醒了过来,不然……不然他该怎么办。
这一声,吼得孟婆在一片错愕之后忽然清醒。
没人能破得了她的催眠术。
他却破了。
为了那个罪人。
这么一想,仿佛拂了她脸面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那罪人。
孟婆不吭声,怒气却不断燃了起来。
半晌之后,孟婆冷笑起来,面色不再慈祥,只用冰冷到寒气四起的目光看向他,问:“那你是要为了她进入忘川河受苦了?”
他愣,垂下手。
忘川河?受苦?
孟婆轻哼,那哼声是从嘴缝里飘出来的,嘲讽到极致。她继续冷漠道:“别怪老身没提醒你,那忘川河,进了便要受千年的水深火热之苦!叫你痛得哭爹喊娘!很多像你这般愚昧无知的人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去,去了后不到片刻就后悔,求着老身再给他一次机会喝孟婆汤还生!”她眯起眼睛,似乎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一字一句道,“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到底要不要喝孟婆汤!”
他沉默,想得却是另一件事。
那位姑娘,是不是也为他跳进了那忘川河受苦呢?
毕竟……说好要将对方的名字刻在三生石上的。
他眸色动了动。
随后抬头,用异常坚定的语气轻声说:“我要去忘川。”
孟婆怒,拿勺子狠狠敲了木桶沿:“都说了,那苦你受不起!”
他似乎笑了。
垂目淡淡说一句:“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
那天,忘川河里的残魂叫得最是悲怆,血黄色河水的腥气也最是浓烈。
他在忘川河畔的三生石上,拿着尖石子,一笔一画,刻下她的名字。
刻罢,细细地观赏了一番,认为刻得足够潇洒脱俗苍劲有力,就随手将那石子一丢,转身毫不犹豫地跳入忘川河。
那个时候,他坚信着那位姑娘没那么狠心,也坚信着,她会在来生,慢慢地等待着他。
……而川钰最不能忘怀的,也莫过于那忘川之苦。
说起忘川之苦,是真的苦,那一千年里,川钰疼得来不及哭爹喊娘脑子里只剩下疼。
不对。
除了疼,他还有想过,那位姑娘是不是也像他这般疼过。
那位姑娘,那位姑娘。
好像很早以前,他连对她的称呼,就得加一个“那位”。
是生疏,还是不敢再叫她的姓名?
“喂……喂……你在这个时候发呆是不是略不合时宜?该死的他们都要杀过来了……”君佑难得有些着急了,奈何手臂还是没力气举起来。这混蛋搞什么!这个时候傻了岂不是要带着他的命一起死路一条?
剑刃忽然直直逼来,川钰本能地一闪。
川钰这才悠悠回神。
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场面,川钰的心陡然凉了凉。
……他刚才好像差点没命了来着。
啊果然都说女人是红颜祸水,不单不能惹,连想想都得要命。
川钰双手拖着君佑,不能攻击,只能一味弯腰移步躲避。
本想逮个时机继续逃,很快却发现那么多人围攻根本连路都走不了!而身上已经坑坑洼洼许多伤痕了,君佑也闷声受了几刀。
遥遥还能望见张云西悠悠坐在对面的树梢歪着脑袋看热闹。
得,得……这下要玩。
川钰咬牙,身上脸上全是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君佑的。
僵持不过一会儿,川钰就被人限制住了。
川钰心中暗叫不好,不能被人抓着这个机会,但抬眼间便见那在树梢上晃悠来晃悠去的张云西突然没了影。
随即,一把长剑从人群中显出,直逼近川钰。
川钰早已来不及躲。
下一秒,川钰的肩胛就被长剑狠狠地贯穿!
川钰瞪大眼睛,痛得撕心裂肺,整个人拱了起来,踉跄了几步就跪倒。君佑也浑身无力,从川钰背上翻倒,摔在地上。
虽然痛,痛得立不起身子,但他就是不呻吟不痛喊,固执地满脸阴霾死死盯着张云西。
那一剑明明可以刺入心脏,可以要他的命!但是,却偏偏要刺入他的肩胛!
张云西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看他川钰痛苦的模样。
张云西笑望川钰,走上前来问:“痛吗?”他厌恶而嫌弃地看着川钰,冷漠道,“叫你来趟这浑水,想要在我的手下救君佑?呵,简直是笑话……”
川钰没有回答。
他盯着张云西,恨恨的目光,紧抿着嘴。
张云西见状,挑眉摸了摸下巴:“看上去不怎么痛啊……”
然后,他笑了笑,像是有新注意一样,伸手,将插在川钰肩上的剑猛地拔去——
霎时间,血肉飞溅。
连张云西的弟子都忍不下心看这副场景。
狠,太狠了……
要是一个普通人,愣是可以生生痛死过去。
连君佑也怒道:“张云西你他妈不要太过分!”
张云西听了,冷冷笑。
他过分?哈,这个君佑竟然说他过分!
当年,君大侠屠杀了那么多人,连他张云西那条命,都要把所有的脸面尊严奉献出去才能小心翼翼夺回来。
这样的人竟然骂他过分?
张云西挑眉不理,只是歪头倪看着两人狼狈的模样。
妙,太妙了,真是享受……
他蹲下身,对跪在地上垂着头的川钰和气地笑问道:“现在,痛吗?”
话音刚落,脸上忽然一阵黏糊,还带了血腥气!
张云西愣了一会儿,才发觉是川钰吐了他一脸血!
他用衣袖一把擦了脸,拽了川钰的衣领就扇了一巴掌,怒吼:“你他娘的干什么!”
川钰缓缓扭过头,他的头发已经一块一块被血粘在了一起,血迹斑驳的脸上,一双原本黑润的眼眸没有一丝生气。
他竟然朝张云西咧嘴笑了。
原本细白整齐的牙齿上,满是血水。
川钰盯着张云西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嘲讽地道:“我他妈告诉你,老子千年忘川之苦也熬过来了,比较起来你这点破手段老子根本一点儿也稀罕不上!也就你他妈非要当个宝到我这来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