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黯淡的天际，和燃烧着刺目亮光的火把。

君佑垂着头靠在一块褐色的巨石上，石壁上满是他红得近乎变黑的血渍。

缓缓，嘴边与背后的血终于有停息的架势，凝固成血块。

他无声地盯着张云西。

深黑的眼，眸色不悲不喜，难以捉摸，仿佛一只随时可能扑上来反咬一口的野兽。

张云西见君佑不言不语，不觉浓眉一皱，在他身边踱来踱去，心里不知不觉带了一丝扫兴。

至多一个时辰，若是没有他张云西的解药，哪管是天上神仙如来佛祖也要在四妖剑下灰飞烟灭！可是，这个该死的为什么还不来央求自己给他解药？

“来求我啊……”张云西朝君佑瞪大眼睛喃喃着，语气里尽是渴望，一边急迫地从袖中摸出一只黑水晶盒子，在君佑眼前摇晃，引诱似地继续说，“求我，我便给你一条生路……”

君佑瞥一眼那水晶盒子。

是毫无杂质的一整块黑水晶雕成，刻画精细价值连城，足以见张云西对着解药的宝贝。

君佑的视线没有过多停留，莞尔淡然道：“我想，凭你那微薄的人品，即便我求了你，你也不见得会给我解药。”明明应该在四妖剑的作用下没有力气，但他还是扬了扬唇角，含笑着慢条斯理地道，“所以你只是想借机打压我从而高兴高兴，但我为什么要让你高兴？”

张云西差点气得吐血。

若不是火把光映照出君佑惨白的容颜以及身后那一滩血，张云西几乎不敢相信此人真的中了他的四妖剑。

那么从容的作派，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

张云西悄悄抬头望了望君佑，见着他嘴边温和的笑意，心里略略有些发毛，但下一秒，张云西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君佑都快成自己的阶下囚了，还有何惧？

随即转身冷哼，恶狠狠地嘲讽：“呵，江湖第一恶人真是不愧对这个名号！死到临头还顾着那点面子，不肯为当年罪过而认错！”张云西顺便也为自己找了一个无比高尚无比正义的借口。

君佑没有再理会张云西，留他一人在那儿傻子一般自导自演，只是抬眸淡淡望着远方那抹黑到骨子里的夜色。

没有晚星，亦没有朝霞。

混沌一片。

他开始一点一点，慢慢地想。

不知，她是否已离开了千岚山？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动了，嘴角的笑容也没有力气收敛，只能僵在那里。他手脚冰冷，浑身软弱无力，只感受到背后的三道伤口仿佛流泻出什么不断向体内侵蚀他的血肉，白骨。

他想问问她，如果他死了，她可会牵挂？

这个想法一出现，他暗笑了。

他的小姑娘，恨他死都来不及。

在她心里，他是江湖第一恶人，无恶不作，罪恶滔天，死个成百上千次也抵不过他的罪孽。而她是大夫，她从小的第一大愿望便是救人救世也救阿猫阿狗。

是他选择一次又一次与她背道而驰。

心抽搐起来。

他问自己，后悔吗？

不，应该问，他能后悔吗？

……

蓦然，听到张云西狂笑一声，用愉悦以至于兴奋的语气说：“我决定了！君佑，我允你受尽万般折磨再死去可好？”他的思维好像很活跃，马上就提出各种各样的方法，“我得叫人快快去山里寻几只饿兽来，撕咬你的皮肉……不过我也很想看看你死于情欲的模样……不对不对，还是剥皮抽骨较好……”边说着，边大声对几个弟子不耐烦地喝道，“快去！去将我所说的需要的工具都拿过来！”

几个弟子对掌门这突如其来近乎变态的行为感到害怕，拔腿就跑去拿刑具，生怕一个不小心掌门把这些折磨施加到自己身上。

细细吩咐好一切，张云西这才慢悠悠地转身，托着下巴对君佑难得温柔地笑笑：“果然还是每样都试过比较好啊……”

君佑没回答。

并不是他不想回答，只是那一瞬间，他眼前忽然一片昏暗，天旋地转片刻后，方又徐徐清醒。

感觉，要死去一样。

君佑昏昏沉沉，脑袋几乎没有力气支撑了，只能抵在胸口上。

片刻后，耳边忽然产生几声野兽的狂吠。

君佑勉强被吼出一丝清醒——眼前是几只似狼似狗的野兽，估计是从山上某个角落找来的，饿得已经前胸贴后背，见着他血淋淋的模样，眼睛里已乍现凶光。

君佑心底想，自己好歹也是有名的江湖恶霸，今夜竟然要被这些狼狗当作宵夜。

……

算了，宵夜就宵夜吧。

君佑半阖着眼睛，迷迷糊糊的。

他没力气闭眼，所以，当张云西放开狼狗的桎梏，狼狗们飞也似的狂奔向自己的模样，君佑看得一清二楚。

想来自己也要亲眼看着自己被吃掉……不，指不定张云西还要搞出点其他方法折磨自己。

“呲——”

鲜血飞溅，一瞬间的功夫，君佑的左手手臂已被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那一刻，痛感刺激得大脑格外清晰，似乎要撕裂开，手臂上的伤口灼热到麻木，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整个人几乎痛得要痉挛起来。

与此同时好似身旁一道风刮过，很快就听到那几只狼狗嗓子哭嚎一般的一扯。

几滴鲜血，毫无前兆地落在君佑的脸颊上。

此时昏沉的君佑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听张云西的一声惊恐的大叫，随后，一丝水状的，沁凉的液体，被人缓缓倒入君佑的口中。

液体沉到肺腑，所过之处像是雨后甘露一般，缓缓减轻了体内的燥热与疼痛。

是解药！

君佑一愣，视线里，隐约出现了一个身穿暗蓝色衣袍的人，随后逐渐清晰。

君佑认清那人，委实又愣了一愣。

他的确想过有人会来救他，可能是岑玄可能是素伞甚至可能是失忆的她，亦或者是其他不相干的人，但是，他就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川钰……

他君佑剥了他半张脸，同时也剥夺了他的尊严，然而，他川钰却又出现在这里，来救他。

解药很快就起作用了，眼前的景象清楚许多，听到的也更为清晰。

川钰声音笑意满满，冷嘲热讽地对张云西道：“我说你，趁一时得意，拿出来的解药竟然是真的解药，你瞧，这下该人不是看起来意识清楚，有恢复的迹象了吗……”他啧了几声，还善意地点拨了几句：“所以，你以后还是得更谨慎些才好……”

君佑此时已恢复了些许气力，听罢，开口轻声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不是很早就找到这里了？”君佑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臂上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处，叹了口气，“莫不是等着我被那狼狗咬了一口，解解心头恨，再出手相救的？”

川钰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见这表情，那多半便是了。

睚眦必报，还真是他的个性。

君佑淡笑，不明情绪。

随后，君佑又笑道：“你能来，为师很欣慰……”

拜师多少年了，第一次听君佑开口称自己“为师”。

川钰冷笑几声，深浅不定的眸眯了眯，像是撇清关系道：“若不是我想素伞需要你的帮忙，我肯定让你死在这里，说不定，还帮着他们一起来放狼狗……”

他思考片刻，还是将另外几个理由默默吞进肚子——

以及，为了那点可笑的师徒关系还有可悲到自己都要笑的良心。

他川钰可能沿袭了上一世，也就是川林那被病痛和友人离去折磨出来的，善良。

这真是一个让人讨厌也心烦的东西。

虽然这么想着，川钰还是默默撕了自己的衣袖给君佑包扎被狼狗要去的伤口。

君佑吃力移了移胳膊方便包扎，而且听了川钰的解释，笑意浓了一分。他问：“你喜欢她？”

川钰一怔，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

刹那间，无数的情感在他深黑沉默的眼眸中一泻而过。

川钰淡定道：“不喜欢。”

君佑也淡定道：“我还没说是谁，你以为是谁？”

川钰怒，狠狠地绷紧包扎的布带。

他川钰一向精明，没想到在这种事上被人阴了去。

君佑面色一黑，疼得眉毛都拧起来，不过他还是尽量保持温和的笑容，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川钰懒得理他。

此时，一把剑忽然悄无声息地搁在了川钰的脖子旁。

便听张云西冷漠的笑声：“不知阁下对在下这出其不意，可有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