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杨殊所说，那韩成六人随着杨殊的身影又往前蹒跚了约莫一个时辰，散落在四周密密麻麻的乱石不知何时已向两旁扩去，脚下深浅不一的荒沙不知何时也已换成了厚实的土地。六人松了一口气，知是挨过了风沙道，合着衣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刚一解开双下肢的绑腿，虽临入风沙道便依着杨殊所言将身体包裹了个严严实实，可那些不知从何处灌进衣物中的黄沙仍旧顺着裤脚便涌了出来。

杨殊脱下那双一路沉重的布鞋，将其中的泥沙朝下倒了倒，又套回脚上，这也是暗松一口气，低头却又见腰间两个已见底的水囊，急忙回头看着同行那皆已排开成大字睡倒在地上的六人，道：“大家伙先别忙歇，这刚过风沙道体力流失最是迅速，我们先去寻点水源喝上两口，再将水囊补满，省得害了病又得难受。”

六人心里一路早已将杨殊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一遍，可此时也知杨殊所言在理，倒也没有发作，再加之过风沙道时七人一同共患难，彼此关系拉近不少，这时众人只是咕哝抱怨了几句，便又从地上爬了起来，破衣褴褛地随着杨殊晃身而起，又跌跌撞撞行了一路。

几人为寻水源，向着齐国腹地挺进了几里，算着距离快是到了齐国边城石头塞，便再也不管往前，只是折转向了东边又沿途走了几里，这时还没见着水源，一行人却有些慌了神。

其中为首的韩成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火气，扯了腰间空荡荡的水囊就地便狠狠砸去，啐了一口：“娘的！本只消好好住在客栈，何须来受这等鸟气！此时倒好，辛辛苦苦过了风沙道，敌情倒没探道，自己倒先要渴死在这里！什么穷秀才，不好好呆在老家读书中举，来投军给我们几人寻什么晦气！活脱脱一个瘟神转世！”

一行人此时又累又渴，归根究底会有如此的下场在他们心中却皆是杨殊的过错，众人同杨殊之间便似一堆干草，这时有人点了第一把火，之后便再也不可收拾。

其余几人皆怒目望着杨殊，恨不能饮尽杨殊身上的鲜血，腰间的水囊起初是冲着大地砸去，不知何时便已改了方向冲着杨殊扔了过去。

兴许乖张和暴戾本就是人的本性，六人此时见已被逼入了绝境，虽知即便是冲着杨殊胡乱发一通火气也于事无补，可他们却依旧选择去拿着杨殊发泄，或许他们从来就只想以此激怒杨殊罢了。

杨殊看着一个迎面飞旋而至的水囊，却并未闪避，那水囊挟着掷出那人的力气狠狠砸在杨殊额间，将杨殊砸的向后退了一步，这才落了下去。

水囊下方本就补了一块铁皮，不是锐角砸在杨殊额头已是万幸，可水囊分量十足，依旧将杨殊的额头硌出了一个伤口，鲜血自伤口沿着眉毛顺着鼻梁便流了下来。

此时出了红，见了血，六人才恢复了些许理智，手头正要进行的动作兀然止在空中，这时杨殊看着没了动作的一干袍泽，唇角引出一抹苦笑，缓缓道：“杨殊知这一路辛苦，也知你们一路对殊的颇多微词，殊同诸位本是非亲非故，可诸位既能随着杨殊撑过风沙道来到此地，殊还是多谢诸位，多谢诸位对殊的包容至此。”

杨殊虽是被那水囊砸了个头晕眼花，可此时脱口而出的这番话却是一路有感而发，真心诚意。

自丰城为灾济难民入了大狱，这一年，除了派粮的老李头，杨殊早已将什么是人世冷暖世道炎凉尝了个遍，杨殊并非圣人，看着那些往日灾济过的难民围住杨府府邸时他并非没有难过，入了大狱又被林甫之协同他人夺了家产良田甚至险被充军他并非没有怨恨，在被左邻右舍和娇妻并同着那势利的娘家人一次又一次扫地出门时，他甚至在无数个难眠之夜里质问苍天人生而何苦。可正是知道这世间人心的凉薄，杨殊才对这同行六人对自己一路容忍至今愈加感恩于心。

杨殊此番话却是韩成六人皆始料未及，亦或该说，他们这群人自穿着开裆裤长这么大称王称霸惯了，便连平素在军营也痞成了习惯，这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个谢字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六人愣愣站在原地，还有一人手中的水囊来不及丢出去正僵在半空，此时也呐呐收了回来。

沉默了半晌，韩成首先朝地上啐了一口：“娘的！走了走了，不是要去找水么，愣在此地做甚！”

其余几人被这么一唤，皆是反应过来，急忙自地上找到方才被自己砸出去的水囊，拾掇起来拍了拍泥土，慌慌张张重新系在腰间，这才急忙随着韩成的身影跟了过去，却是再没人敢回头望向留在原地的杨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