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舱外传来一个声音：“见过洢少族主。”

似乎是守城门的军士首领的声音，不会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吧？我可是受禁足之人啊！要是被他发现，肯定毫不留情把我扭送回去。我赶忙摒住呼吸，紧缩在桌角不动。

“洢少族主是要出城？”

“对，闲来无事，出去散散心。”海洢轻笑一声说。

“少族主一个人？”

“是啊！”

“您怎么没和澨公主殿下一起？你们可是向来形影不离的”

海洢默了片刻，压低声音说：“实不相瞒，我此行是受国主密令，有要事。首领要是不放心，上船来查一查便是。”

“不不不，卑职怎么能差少族主的船！”首领尴尬笑了起来。

“如此，我先行一步。”

“少族主请！”

海洢划起船桨，我缩在桌布下大气不敢喘一声。我总感觉有人盯着我，我怕稍有动静就会被逮个正着。

过了许久听见海洢在船头高声喊起来：“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我扯开捂在我身上的桌布，海洢已伸手来拉我。

“憋死我了！”我大口大口喘气。

海洢敲敲我脑门说：“有那么夸张吗？”

“当然，这么大一会，你憋来试试。”

“好好，您受委屈了，不过呢，委屈总不会白受的。”

“哦？有什么好处？”

“国主已经把你划在名单之外，出去不会再有风险了。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游侠生活！”

“少族主的意思是说，我可以重出江湖，再也不用回涵都啦！”

“是的，大女侠！”他凑在我耳边大声说，他的混着温度的声音从我耳边向四周传远，飘向我已看不见的茫茫渃水。

渃水没有冬天，泠雪山便是渃水的冬天。泠雪山是我姐姐渃水泠的封地，地处渃水北域，属洢水水域，东邻潇水。高高的泠雪山直插云霄，长年风雪不止。泠雪山上皑皑白雪融化成清水飞流而下穿过冰域就汇成浩浩汤汤的渃水，所以泠雪山被称为渃水的圣山。但因为气温太低，很少有人来。雪山下方圆十数里是冰域，厚厚的冰层直入水底把温润的渃水点缀上一颗最璀璨的水晶石。我第一次来泠雪山是六年前，雪山上的风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冲着灰黑的天空怒吼，大片大片的雪花搅在风里不停地旋转着飘落下来。我从未见过那么迅猛几近狂野的风雪，虽然举步维艰我还是兴冲冲地往山上爬。那一天，我还和海洢堆了一个高大的雪人，海洢说，总有一天，他会和那个雪人一样高大，像一个战士一样守护渃水，守护我。他的话音未落，一股寒气裹住我，我直愣愣僵在雪人旁，寒气一点点渗进我的毛孔咬噬着我身体里所有温度和气息。

我们不得不放弃爬上山顶的计划回涵都，回到涵都的第二天我便失明了。那天早上，我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白，像是渃水一望无际、浩浩汤汤的秋水，又像是不断涌动的雾气，又像是细碎散漫的雪，还带着那种噬人的寒气凝在我的眼里，永远无法消融。很多人包括洛浪和法力无边的水婆都认为我的失明是因为泠雪山，我也曾想过再也不来泠雪山。可是偷袭圣澨轩的那个暗人的法术又让我想起泠雪山，尘封在心底依旧的渴望重新燃起。泠雪山的山顶有一处断崖，听说站在那里可以俯瞰泠雪山方圆千里的风光，我不知道今生我还能不能复明，即使看不见我也要站在高高的断崖之上感受一览众山小的情怀。

游船将近冰域，船体忽然晃动起来。水面传来有东西破水而出的声音。

“什么人？”我紧张地问。

“你说我是什么人？”是洛浪的声音。

我环起胳膊说：“你怎么跟来了，你难道不知道规矩，锦鳞是不能进泠雪山的？”

“你还和我说起规矩了，你哪天守过规矩了，主上让你不要胡闹乱跑，你倒好和海洢私奔了。”

海洢说：“什么叫私奔？说的多难听。”

“私自逃跑，不是私奔是什么？跟我回去。”

我冲着他祥和地笑了笑，抱住他的胳膊央求道：“好哥哥，我已经到这了，您就让我去玩玩吧！”

“对啊，她就是个疯傻的性子，你看她这几年被困在涵都多可怜，您就行行好让我带她去吧！再说现在还会有谁花功夫来害她”海洢拍了拍胸脯接着说：“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的。”

“去哪里都行，就是不许去泠雪山。”洛浪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呀！”我冲着他嚷，他底气十足地说：“因为我不能去。”

我和海洢哈哈笑起来，海洢说：“等我们从泠雪山回来，咱们到哪都一块行不？”

我赶忙举起手做出指天发誓的样子说：“我也保证，下次绝对不去你不能去的地方。”

“你哪次保证的事做到了？”洛浪狠劲推推我的脑袋，我嘟着嘴向着他做了个拜托的手势。

他狠声说：“去吧，去吧，我在冰域外的水域等你们，要是不回来，我立马就去禀报主上。”

上到冰域,海洢背起我，渐渐的有些雪花飘过来，越靠近泠雪山雪花越大越密。已经上了泠雪山却没了上次那般的狂风，密集的雪花轻柔的像漠滢花的花瓣，一大片一大片飘下来。我仰起脸，张开手臂听着雪花飘过时细微的声音。恍惚中，一个身影若隐若现。是他吗？自我失明后不管是在梦里还是醒着的时候，我常常会在我眼里白茫茫的世界看见一个身影，在那个孤寂的世界里唯一能见到的身影，然而我越是想要看清他的面容，他却离我越远。起初，对于这个影子我很厌烦，后来我渐渐发现那个身影只有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出现，似乎是在陪伴我，安慰我。可是这一次怎么会出现？海洢还在我身边……那个身影竟也在迷蒙的雾气中越来越清晰，通身泛出冰蓝色的光芒，身材纤细，似乎是一个女子，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看得见她脸上挂着的泪珠。我下意识地拉拉海洢的衣服说：“海洢，你看见一个女人吗？”

“看见了。”海洢一出声那个身影忽地不见了.

我不由一惊问：“在哪里？”

“在我背上”他呵呵笑起来。

“我说认真的”

“我也说认真的，这里除了皑皑的白雪只有我们两个。我勉强认为你是女人吧!”他正说时高远处传来了歌声，歌曰：“痴人痴，清水肆流寄人泪，泪落枕巾盼重逢。怨人怨，明月空悬照长思，思浸陈忆念相聚。痴作飞花，飞流清水，清水清，映得明月流云随波去。怨作飘絮，飘落寒风，寒风寒，吹散枯叶残红堪凋零。既零落，尘埃散漫，浮萍难留，人生一梦，何言痴怨难解，萧瑟难去？怨无怨，痴犹痴，枯花落，零落是死时。新蕊生，芳蕊吐芬处处映君容。人生若斯梦，梦中若得一回首，今生何所求？”歌声呜咽凄婉，动人心扉，海洢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呆呆站着。

我回过神来说：“这冰天雪地的地方竟有如此哀伤的曲调，想必唱歌的人心中定是极其凄苦的，不如我们去看看。”

“好。”

海洢背着我迎着歌声而去，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海洢突然停下来，像是被冰封一样僵住。

“雪人......”他只说出这两个字，他脚下雪块崩解的声音奔涌而来，在那一瞬一种坠落感从茫茫的白中冲过来。还有雪块砸到我身上，我赶忙捂住脑袋，海洢翻转过来抱住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们已经重重摔在地上。

“怎么回事？”我撑着地面坐起来，确切的说是冰面，我所能摸到的都是寒冰。

“我们掉进雪洞里了。”海洢一边说一边挣扎着坐起来，落地的时候，我正压到他身上，应该摔的不轻。我摸索着要拉他，他已经坐起来。

“澨，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你呢？”

他没说话，我感觉到有抬手的动作。

“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默了一会说：“我的手好像没知觉了。”

我慌忙托住他的手，他的右手手指已经僵住。渃水嫡族人的法术都寄托在双手上，海洢所有的法术正寄托在他右手的五根手指上。手指不能动就意味着法术不能用……海洢似乎看出我的慌张，笑笑说：“没事，这太冷了，我放在怀里暖一会就好了。”

夜幕降临，原本就寒气逼人的雪洞变得越发的冷，海洢的手还是一直没有知觉。我瑟缩在海洢怀里，这才刚刚逃出来便遭此横祸，搞不好我堂堂一代女侠还未上得江湖就要命丧于此。又不禁开始痛恨自己平时不好好学法术，总仰赖着海洢和洛浪。只要有他们再没有什么是需要我出手的，现在我才明白凡事没有绝对。如果我会最基本的纵水术最起码我可以将冰化成水借着水向外界求救，可是我除了召唤洛浪的法术什么都不会。雪洞四面都是雪，地上全是冰，没有直接的水源召唤术根本就没用。我沮丧地靠在雪壁上，海洢把我揽进怀里紧紧抱着我说：“澨，别害怕，我还在，别害怕。”我贴在他的怀里听着他胸前起伏的声音，我突然很想哭，泪水划过我的脸颊落到我的脖子里。寒气越来越重，好冷，真的好冷。我想缩回腿，但我的腿已经动不了了，硬邦邦的好像结上了冰，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摸，冰裹住我的手，迅速向上蔓延，冲到我的脖子。

“海洢，海洢。”我艰难喊着他。

海洢慌张地抽出手摸我的脸，但我已经感受不到手上的温度了。冰一层层包裹我，寒气渗进肌肤，咬噬我所由的意识。我隐约听见海洢喊我“澨”，他声音渐渐变得渺远，像渃水上归家渔夫的歌声渐渐远去，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