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不是第一次看到凉秋的眼泪，却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伪装，将自己完完全全袒露在他的面前。

他以为要自己主动放弃凉秋并乖乖回去他的文国做他的世子，便是将他整颗炽热的心都掏了出来丢在凉秋面前随意践踏。原来，听到哭声的那一刻，那已经空荡荡的地方又传来了阵阵闷痛，就好像这如水的凉夜都凝结成冰。

“你怎么总让我这么不放心呐？”

像是从前每一次的让步，沈珏轻叹了口气，抬手将凉秋轻按在怀里。他本就比凉秋高了半个头，这个动作做起来十分顺手。他伸手一下一下轻抚凉秋的后背，像是要拍去他满腔的苦痛。

凉秋怎么也不肯松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无坚不摧的他会在沈珏面前哭成这个样子。他只知道，如果今天他松了手，生命中难得漏进的阳光又要从指尖溜走，自此，凄风苦雨，他一个人尝。

“沈珏……别走……”

鼻头莫名地一酸，沈珏竟也被这家伙弄得有了泪意，怎么舍得走呢？可是他没有办法看着凉秋这样辛苦，拼上那么多年的血泪来成全他们不置可否称之为爱情的爱情。

他温柔起来的样子很让人难以抗拒，连凉秋那样凉薄的人都陷入了他编织的陷阱。

“我很开心，你愿意对我说一次真话。”

“你……不要走。”

“好，我不走，别哭了。”他的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哄一个哭闹的孩子。

凉秋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失态了，防御的伪装也被卸得一干二净。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比起永远失去那个人的痛苦，这世上其他的伤害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沈珏扶着凉秋的肩膀看着他哭红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心疼，抬手擦去了他眼角滑落的泪滴。

“凉秋，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去文国？”

凉秋无声地摇了摇头，他大概知道了沈珏要对他说什么，也知道自己这挽留的举动幼稚得可笑。

“那你告诉我，你要娶的是哪家的小姐，或是……一个公主？”

沈珏已经猜到了，凉秋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性子，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娶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这场姻亲定下后，若他执意把人带去文国，造成的后果不是凉秋能轻易承担的。

“景国文歆公主非岚。”

从凉秋说出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沈珏就知道他已经想通了，便也稍微松了口气：“这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又懂事又大方，配你很是合适，和她好好过日子吧。”

“我会不得好死的，沈珏，我的灵魂会下到地府最深最冷的地方受永生永世的折磨，一定会的。”

“你想什么呢？”

“我对不起非岚更对不起你，我这样的人……”

“如果真是那样，”沈珏打断了凉秋，“那便由我代你承受这些好了，我满手都是血腥，替你受过岂不是更合适些？”

“你……恨我吗？”

凉秋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问他，他很怕，很怕那个答案会是否定的。

沈珏轻笑了几声，他太了解他了，他知道他所有的言不由衷。

“恨。”

凉秋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失了所有力气：“谢谢。”

这个傻子，若是自己不恨他，他就会恨上自己一辈子。

世上没有什么感情是能够持续一辈子的，但非要说出一种的话，大概只有恨吧，那种深入骨髓的恨意。凉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害怕沈珏会不恨他，大概他是太自私了，他怕年岁会把他存在过的所有都一笔勾销。

“凉秋，我不会忘记你，永远都不会。”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

“百年之后，若你先于我离世，我就去将你的尸骨偷出来，葬在我的陵寝边上。若我先去了，我一定不会让你知道，你只要好好与非岚过你的日子就好。”

话毕，沈珏一把取下了凉秋束发的白玉发簪：“喏，我用这玩意儿套住了你，现在我可要收回去了，省得你看到了就心里不舒服，留给我做个念想也不错。”

凉秋一头长发散落，有月华点在他带着泪痕的脸上，他又恢复了那清清冷冷的模样。在沈珏眼中，带了几分中性的美感，还有无边无际的寂寥。

耳边似乎响起了故友苍凉的声音：“凉秋，你可有什么执念吗？你可曾为了那个执念求生不能求死不能过吗？”

执念啊……

凉秋伸手捂了捂心口，原来那个家伙当时……那么疼……

这大概是两人最后一次独处了吧，沈珏拿出从前从他那里顺走的手帕替凉秋擦了擦脸，然后把帕子塞到凉秋手中。

“原物奉还。”

“你竟还留着。”

沈珏勾起唇角，一如初遇时那般张狂，却终究是牵强了些，失了几分山水恣意：“那当然，哪里舍得丢？”

凉秋也扬唇，让风拂过那别样的倾国倾城，暮夏有白梅的冷香扑面而来，惜梅公子，风华无双。他修长手指轻拢着帕子，却顺手拿过案上的油灯，点燃了帕子的一角：“这过去的东西没什么好的，留着也是添堵，既然沈公子下不去狠手，我便代劳了。”

“你这家伙可真真是狠。”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帕子，凉秋松开手指，看着那一团妖娆在空中舞了几下落地成灰，只余些许不肯熄灭的微光。

“不狠，怕也活不到现在。”凉秋背过身去，瘦削的背影站得笔直，“夜深了，沈公子请回吧。”

凉秋，我要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的不甘心？

“凉老板，保重身体，后会无期。”

沈珏转身就离开了这方清雅的庭院，走之前，他看见那人背影透露的决绝和凉意，终究是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啊。

不要回头啊，千万别回头，尽管很想再多看一眼他此刻是怎样冷漠的表情，可是……忍不住了怎么办？要是不管不顾地将人带走了怎么办？

凉秋，后会无期……

凉秋，其实我从未后悔过踏入你的小楼，从未后悔在第一眼就为你抛弃了俗世礼数。

凉秋，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

凉秋没有回头，所以沈珏永远不会知道，那人咬紧了嘴唇无声恸哭的样子。

沈珏，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