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人食指大动。红袖手捧九龙转香壶，为座上宾斟满醇香的美酒。只是一向谨小慎微的她，此刻看来却是满面愁容，眼中甚至还偶有流光浮动。

向房中二位微一福身，她恋恋不舍地回望向端坐的残雪，却也只得离去。今夜已是第十日，她很清楚，只消那酥筋十日散的毒一退，残雪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离开灵轩宫、离开东平。虽然她也有所不舍，但心里更加明白，此时此刻，应当留给王爷和小姐二人独处。带上铃兰阁正殿的大门，她仰头，暗自饮下满腔的离愁。

偌大的寝殿中静谧无声，就连呼吸都显得格外轻柔而绵长。残雪垂首，并不敢望向身边的人，可明明不过几日之前的她还能凛然地直视入那双黑眸之中。师父说，当隐者连直视对手的勇气都没有的时候，他便已丧失了身为隐者的根本。

碗碟相碰，清脆有声，原是邝灏璘终于起筷，打破了这一径的沉默。

“吃吧，菜都凉了。”

今夜的他尤其寡言，不似从前，好像肚子里总也藏着说不尽的故事一般。残雪当然明白他的反常，只是她去意已决，绝不再容半分犹疑。

“后面那条小溪我已命人填了，将来便再无后顾之忧了。”邝灏璘状甚随意，声音里却平添一份落寞。

残雪如往常般只是神情漠然地听着，未作出任何回应，眼睫却突然轻颤，双手揪紧身下的罗裙。过去，她一直自诩心如止水，这也是她令无痕引以为傲的地方。可现如今，仅仅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能让她的身心动摇。何以至此？

“来，就让我这个做皇兄的好好敬你一杯！”

衣袍撩动，残雪嗅到好闻的龙涎香气，似乎比往常更浓烈了几分。

邝灏璘微笑，天神般的容颜更显俊朗不凡。他举起手中的夜光杯，面上浮现淡淡的难以言说的伤感：

“我知道，这几日就算我说破了嘴皮，可你心里总存着疑虑，或许，还怀疑着我口中描述的那些过往都是用来骗人的伎俩。但请你千万记得，我既然说过不会骗你就会言出必行，当初承诺过的事也定当办到！所以放心吧，明日一早，我便会命人备好马车，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说完，也不待对方举杯，男人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流露无限惆怅。

“不必如此麻烦。”残雪的双手于膝间紧握，冷道，“明日卯时，于北门备下快马，严禁任何人尾随，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听完这话，邝灏璘眸中窜过一抹惊讶，自嘲般地轻笑一声：“呵……所以事到如今，你还是跟当初一样防着我？”

残雪偏开头去，心上忽而窜起尖锐的刺痛。

“师父素来厌弃外族，不论你的手下因何缘由与我同行，最终都只会身首异处。”

“师父？什么师父？”

这还是连日来残雪头一遭向邝灏璘透露出与她相关的讯息，当然让他想趁势追击。

残雪微一蹙眉，暗自责怪这番无心之失，立刻三缄其口：“王爷这般才智过人，大致也该猜到我的遭遇了。我只能说，是这位师父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养育了我、教导了我。”

“教导？养育？”

听到这话，邝灏璘激动地拍案而起。

“你竟然把这也称为养育？他把你教导成了什么？地狱的使者吗？欢儿，你可知道五年前的自己是何其单纯？何其快乐？哪似如今这般，断绝了七情六欲，沦为他人手中的杀人利器！欢儿，你还没认清楚吗？那个人，绝对不是什么恩人，而是扼杀了你一生的侩子手啊！”

听到这儿，残雪只觉内心郁结烦闷，便顺势饮尽杯中酒。今夜的酒何以如此辛辣难以入喉？呵，或许是她错了，她不该这样莽撞，任纷乱的情绪把控住心神。师父说过，一位出色的隐者无论何时都应当让自己保持清醒！

“难道你还没想明白吗欢儿？”邝灏璘突地俯身，一手捉紧对方的胳膊，“你之所以会对这所谓的师父言听计从，不过是体内的迷心摄魂蛊在作祟！这蛊毒会在施蛊者与中蛊者之间建立微妙的联系，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会听信他所有的鬼话，甚至被他操纵，对我这位皇兄狠下杀手！就连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会执迷不悟地为他辩解！”

不！无痕乃上古四大家族崇色族的后裔，他此生最重要的使命便是拯救苍生。所以残雪可以肯定，师父的每一个决策、每一个命令都有着他深远的意义。只是这一次……残雪黯然，她依旧深信师父要杀灵王是为了万民的福祉，只可惜，她始终不如师父那般胸怀天下。

“别说了！”

残雪一把拂开对方的手，平静道：“为师父效命，服下迷心摄魂蛊，为他所用并誓死追随，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未曾受到任何人的胁迫！”

“心甘……情愿？！”

邝灏璘的身子略一摇晃，重新跌坐回原位，嘴里喃喃自语，絮叨许久却突然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你我好容易寻回彼此，你却要为了这么个心肠歹毒、居心叵测的人再度弃我而去吗？”见对方只是默着声，男人继续仰天苦笑，“哈哈哈哈哈哈……人生无常！早知今日，那夜在枫树林下，我定然不会放你走，而是不顾一切地带你浪迹天涯！”

浪迹天涯？这番情境似乎……很美呢！残雪的眸色转柔，心口却是越发疼痛起来。尽管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隐忍着蛊毒发作所带来的痛苦，却致令头晕目眩，就连瞧着自个儿裙衫上的牡丹花图样都似是化作了一滩绯红色的血水。

“欢儿，此番离去，你可会再归来？”

邝灏璘的大掌覆上残雪冰冷的柔荑，眼中饱含脉脉深情。残雪终于抬头，在望见那双墨色眸子的刹那而沦陷。他的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只因此行早已注定了有去无回。不论无痕将给她一个怎样的交代，将还她一个怎样的过去，有件事她却可以肯定，那便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再对邝灏璘痛下杀手了。违背师命等同背叛师门，她虽可不死不伤，但她确信，师父也定有法子能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呵……”

邝灏璘轻笑，心中已是了然。落寞举杯，他亦顺势为佳人斟满美酒：“既然如此，良宵苦短。今夜，在这临别之宴上，你我便喝个痛快，定要不醉不归！来！”

杯酒轻碰，残雪也不再有所顾忌，任烈酒烧喉，迷乱神智。只是，借酒浇愁愁更愁，最终，这深重的离愁别苦却不会因美酒的浇灌而减少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