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闷躁，湿热的微风中却满载铃兰的幽然芬芳。立于铃兰阁后的君影苑中，残雪只见满园的铃兰花在围墙的阴影下盛放，娇小柔美，纯白如雪。这铃兰本喜半阴、湿润、凉爽的环境，多半长于沟谷林下与幽兰为伴，藏于深山不以无人而不芳，故有“君当如兰，幽谷长风，宁静致远”之说，才又名“君影草”。可如今，这般忌炎热的君影草却能好端端地在这不合宜的气候下茁壮成长，可见主人家的一番心思。

“小姐体虚，烈日曝晒，可得当心身子啊！”

沉心静立，残雪早已神游太虚，直至头顶落下一片阴影，才回神发觉静候着的红袖不知何时已为她打起一把油纸伞，遮挡那略显毒辣的天日。

“嗯，天朗气清，我想再呆一会儿。”

残雪微微颔首轻喃，在这偌大的灵轩宫里，也就只有红袖能令她这般和颜相对。因为没来由的，她就是信任这才相识不满七日的丫头，甚至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今天，距她行刺失败已有五日，先前因失血过多而导致的无力大致见好，所以她才敢大胆地下床四处走动。只是因着酥筋十日散的毒，四肢还有些疲软，真气也依旧聚不起一处。

红袖见残雪这样好的兴致，只当是之前给闷坏了，殊不知，此时的残雪却是被昨夜的梦靥所扰，心中烦闷。

那一夜的梦真实得甚至可以让残雪回忆起自己的呼吸，所以她才会如此百般得无法释怀。梦中出现的真的是幼时的自己吗？她那般亲切地捉着那位少年的手，急切地唤着“璘哥哥”，不知为何，这场景竟能这般牵动着她的心。一直以为，在经受过无隐门非人的严苛训练后，她的心早已似风煞谷那千年不化的冰雪般永久封存，除却与风无痕的一念师徒情，人间，再没有任何的七情六欲会与她有关。可是那夜，梦中女孩的执念和对少年的信任依赖，却犹如在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了一道口子，肆无忌惮地侵袭着那早已没了感觉的死物。

只是，若那个梦真的是往日记忆中的零星一点，那又意味着什么呢？师父说过，一旦被施迁思术，往日的思绪便被尽数迁出，照理说是不应有这番回忆的影射啊！

许是发觉再这样想下去也是无益，残雪吐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纤手无意间抚过系于腰间的玉箫。取出，置于唇边，随手吹奏出一曲悠扬的《凤凰台上忆吹箫》。她也不懂自己怎会突然吹起这样伤感的曲子，只是，自有记忆以来，每每执箫，这首曲子便总会在脑海中萦绕不散。师父说，记忆虽然尽除，但往日习得的技艺不会忘却。所以，她总暗暗觉得，这首曲子于过去的她一定有着非凡的意义，否则，又岂会记得这般深刻？

忽而，远处悠悠地飘来一阵笛声相和。残雪略一挑眉，却觉那笛声由远及近。抬首，一道飒爽风姿正端立于苑外。不同于往日的深沉，他着了件白玉色的轻薄锦袍，袍上用银线佐以莲花的轮廓。那手艺哪怕是远远瞧着，也能看出来是南织国进贡的上好织锦。邝灏璘手执一管竹笛，随他手指的一动一捻吹奏出悠扬的音律，正与残雪的箫声相和，使得乐声益发婉转悠长。

残雪的箫声倏地凝滞，只安静地望着，望着那双同样回望过来的深邃黑眸。这样的场景不知怎地，似是触动了女人深埋于脑海的什么，鬼使神差般的，她竟戚戚然地吟唱起这首词来：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唱毕，笛声也恰近尾声，二人的配合竟是这般天衣无缝、相得益彰。

“啪啪啪啪……”

红袖忘情地鼓掌，连手中的纸伞掉了都未察觉。

“小姐唱得真好！王爷的笛声也好听极了！难道，这就是别人常说的：‘琴瑟和谐，鸾凤和鸣’吗？”

此言一出，瞬时令残雪的身子没来由地一震。“琴瑟和谐，鸾凤和鸣”？这样美好的辞藻可是用来形容夫妇间的情笃谐乐，又怎堪这番情境？

苑外的邝灏璘也缓缓走近，腰间环佩叮当，好闻的龙涎香气也随风飘来，只是脸上的神情却因红袖无心的话语而显得有点儿阴晴不定。

向来聪慧的红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紧垂了头，福身自责：“奴婢该死！是奴婢失言了，还请王爷和小姐恕罪！奴、奴婢告退。”在邝灏璘无声的视线下，她行了礼，识趣地退下去了。

邝灏璘上前，俯身拾起掉落于地的纸伞，自然地将二人一同置于伞下。残雪的身子不自觉地微微向后仰，许是还不太习惯与他处在这样近的距离。

男人丝毫未露愠色，只是在脸上绽开温和的笑意：“即使失了忆，你果然还是对中原易安居士的词情有独钟啊。”

残雪轻叹一声，转眸望向一旁娇小可爱的铃兰花：“她的词恁得婉约细腻，值得细细品，慢慢回味。呵……丈夫离家远游，妻子懒自梳头。爱人归期未定，这厢便备受离恨别苦。”大约是说起了心头之爱的缘故，她的话也不自觉地变多了。

“赵明诚与李清照志同道合、缱绻情深，若称他们为‘神仙眷侣’亦不为过。”邝灏璘莞尔，许是这话令他想起了什么，目光只定定地望着一处。

残雪轻哼，言语中略带暗讽却更多惆怅：“只可惜战乱过境，劳燕分飞，又有谁能明了居士在忍痛离别背后的‘凄凄惨惨戚戚’？”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女人转头，望向对方的眼神中有着太多的不可置信。胸口一窒，竟是那寒冰石再次将她灼痛了。残雪微微蹙眉，不知为何，她竟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有人对她讲过同样的话。

邝灏璘垂头看向身前的女人，淡然道：“或许，这便是天下间所有女子的痴愿。”

微风拂过，残雪未动，只是第一次那样仔细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任凭寒冰石在胸前肆虐也已不察，心中却反复默默地念着那一句：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