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端坐于位，伸手让面前的大夫诊脉。她眉目低垂，暗自掩藏着思绪。虽算不上与灵王有所深交，但几次相见，她始终都对那双讳莫如深的墨色眼眸有所忌惮，仿佛他能将一切看穿似的。故而每每与他交手，她都必须格外小心。

“孙大夫，如何？”

或许连邝灏璘自己都未察觉，在佳人面前，他的语调竟忍不住放软了。

孙大夫起身作揖，恭敬回话：“回王爷的话，这位姑娘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体虚了些，待老夫开几帖药好好调养一番便可见好了。”

“那……何以她会成了哑巴，又全然不记得往事？”

“这……”孙大夫面露难色，但随即又颇为笃定道，“老夫已仔细检查过了，姑娘身上并无外伤，照理不应如此。不过……既然王爷也提及这位姑娘家中曾遭逢巨变，兴许……是那个时候受了惊吓所致吧！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此事实非老夫能力所及，还望王爷恕罪！”

残雪拨下袖管，眸中闪过如释重负的光芒。为了顺利完成任务，不再令师父失望，她这回也是下足了功夫的。应无痕的安排，她易容成了罪臣之女——江玥怜的模样。经过一番暗访，她才打探到原来这江玥怜曾是前朝右相江弥之女，那时的江家与灵王过从甚密，早有江家闺女已与灵王私定终身的谣言。可后来，江弥犯下通敌卖国的大逆之罪而被武帝处死，家眷也悉数流放边疆。不幸的是，江玥怜等人在押送途中遭遇劫匪，引致江家二十多口统统遇害，却独独未寻着江玥怜的尸首。也确有人曾经怀疑江玥怜是趁乱逃跑了，只不过，一介柔弱女子又岂能逃得出那群穷凶极恶的匪徒之手？故而如此荒诞的言论便再无人提及，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如今看来，这位灵王仍然深信着所爱之人并未遇害，否则今日，她又如何能这般顺利就跟着他堂而皇之地入了东平的行宫？不过，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只得假扮成哑巴并谎称失忆，毕竟她从未见过江玥怜，要就此模仿说话的声音和神态实在难为。

“怜儿，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就在残雪思量间，大夫已被遣退，屋子里只剩下邝灏璘和她两个人。他坐到她身旁，温暖的手掌轻覆上一双柔荑。

未及细想，残雪便抽回自己的手，只因那样烫热的温度着实将她吓坏了。长居风煞谷的她所闻所见皆是冰冷，就连那儿的人都是凉薄的，她从未如此真实感受过属于人类的体温。

而这一番惊弓之鸟般的举止在邝灏璘看来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他伸手轻抬起那张羞涩的脸庞，柔声道：“怜儿别怕，我又岂会伤你？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如今在这灵轩宫里你是绝对安全的，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懂吗？”

残雪臻首微颔，喉头却突然有些许梗塞。

邝灏璘微笑，俊美得令人眩目：“这么多年，我从未放弃过一刻能寻得你的机会。可如今你归来，于我，却好似一场那么不真实的美梦……”

说到这儿，男人的眼中似是有星光闪动。残雪怔愕了，只因这样强烈的情绪是她从来都不懂，也无法体悟的。第一次，她开始觉得，这如梦似幻的谎言是否撒得太残忍了些？

邝灏璘以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对方娇嫩的脸，叹道：“真好！这么些年了，怜儿，你的样子竟然还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分毫都不曾变过……”

敛下剑眉，他颓然地放手，态度却突地冷静下来，不再似先前那般激动，只闻得轻言：“怜儿，你从前就最喜音律了，可否再吹一次《风车》给本王听？”

残雪点头，取出玉箫悠然吹奏出那首略带伤感的童谣：

“路近路远未明，念挂著我看星，愿带著你路，风似静，变幻看清。红风车转一转吧，福来我家。如分开雨点降下，娃儿别怕，爹娘念挂。红风车转一转吧，福来我家。如分开雨点降下，娃儿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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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夏日湿热的潮气总搅得人难以成眠。黑漆漆的寝宫里掠过一道身影，瞬时间已移至榻前。忽而一阵银光，在窗外月光的映衬下显露出匕首的冰冷轮廓。

残雪看着床上那一起一浮的身躯，眼中杀意尽露。

然而，就在她准备举刀刺下致命一击的时候，却突觉胸口一滞，体内的真气竟如何都无法凝聚，就连手中的匕首也跟着无力地跌落于地，发出“哐当”的清脆声响。

这时，残雪心里才暗呼糟糕，想来自己定是中了那传说中无色无味的酥筋十日散！忆及临睡前邝灏璘让她服下的那帖药，恐怕……

几乎是同时的，她的颈边突感凉意，而这偌大的寝宫也忽然亮堂了起来，门外更涌入大批侍卫将她团团围住。再待她细细看清，那从床上坐起拿剑相向的又岂是什么王爷，分明是邝灏璘的贴身侍卫——景夕。

直到这一刻，残雪才终于意识到——她中计了！

听到身后缓缓趋近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凭萦绕在鼻尖的龙涎香气便猜到了来者的身份，索性异常冷静地问道：

“你是何时发现的？”

“本王早就给过你暗示了。”邝灏璘闲然地于桌前坐下，斟了杯水径自惬饮，“一别数年，一个人的容貌又岂会没有丝毫改变？想来你易容的时候定必是参照着本王当年为怜儿描摹的那幅画像吧？本王既已有所提点，你若聪明就该漏夜逃跑，可如今你留下，就该料到自己是在劫难逃了。”这话虽听来温润，却句句令人胆寒。

“不过，你倒也算是有心，为了刺杀本王，竟还花了这么一番功夫。”邝灏璘挥一挥手，“来人呐，将这刺客押下去好生审问，待她交代干净了，就杖毙留个全尸罢。”

堂堂无隐门座下最决绝无心的杀手又岂会甘心被辱？待两名侍卫上前押送之际，她拼尽全力用身体将他们撞开，还顺手一个擒拿，便夺下了景夕手里的剑。只是，还不及她做出下一步的还击，眼前却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只能勉强用剑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

一众侍卫见状，皆亮出兵器，眼见着就要将残雪乱刀砍死，却被邝灏璘挥手拦下了。他悠然看向对方，摇首道：“你如此运气只会让酥筋十日散的毒在你体内发作得更快。莫不是那张描绘得酷似怜儿的面皮，你以为本王还会对你这般容忍开恩吗？”

残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尽管体力已是不支，却不愿就此辜负师父的嘱托。她抖着手执起剑，一步步趋近灵王，只可惜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她的眼前早就一片模糊了。

不待残雪凑上前去，景夕的掌风便重重击向她胸口。“哐”一声，宝剑落地清脆。下一刻，她竟犹如风中残叶，飞撞向身后的墙壁，口吐鲜血。

邝灏璘见状，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捡起残雪先前掉落的匕首，他走近那具残躯，百般眷恋地抚着那张魂牵梦萦的清丽容颜，叹道：

“本王向来不喜杀戮，但你，竟有胆假扮成怜儿的模样来迷惑本王，已是犯了大忌。今日若不除你，实难平本王胸中之怒！”

就在邝灏璘高举匕首之际，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而顿下动作。

“不过，在你临死前，本王倒要看看你这胆大包天的刺客究竟生得何种模样！”

话音刚落，他便一把撕下残雪脸上的人皮面具，发髻飞散，赤红色的可怕面容显露人前。周围的侍卫们一见这副尊荣，都不自觉地吓退了几分。然而，邝灏璘却突然有如石像般呆立当场，好半晌才从喉头挤出话来：

“是……你？！”

残雪虽不明白对方怎会有这样出人意表的反应，但此刻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于是，她用尽全力暗提一口气，一把夺下邝灏璘握着的匕首，眼见着便要刺向对方的心窝。

“王爷小心！”

亏得一旁的景夕眼疾手快，一早便防范着刺客的异动。他一把抢过另一名侍卫的佩刀，趁着邝灏璘闪避匕首的空档，狠狠刺向残雪的腹部。

“不要——”

邝灏璘低吼，却已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他搂住残雪下滑的身子，脸上终是出现了应当属于人类的惊慌之色。

“大夫！快去请大夫！！！”

这一连串的事件还令景夕没能反应过来，但见王爷的神色竟是从未有过的焦急，纵使心中有所疑虑，也只得领命而去。

残雪只觉无边无际的黑暗朝她压来，却无法不去思虑面前这正抱着自己的男人为何会是这样奇怪的反应？他如此惊慌失措，就好像她对他而言是那般得重要，可是……为什么？

“你……是谁？”

伸手抚上对方的俊颜，她的眼中尚有万般不解，嘴里却啐出一口鲜血，紧跟着便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