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梦千回，梅花入梦来。

暮色四合。不甚热闹的酒楼中，说书人摇着折扇，一咏三叹地，却是只说出了这么句话来。

那折扇明晃晃的，说书人当宝贝般供着。上边只四个隶字，笔墨娟秀，约莫是女子婉约的笔法。“诉尽风流”，依稀是几十年前的字迹，与他脸上的细纹一般，沧桑可见一斑。

听书的几桌人耐不住性子，纷纷出了声儿询问:“陆老，您倒是说呀，平日里也不见你这么卖关子，在坐的兄弟们可等着呢。”

陆老只神秘一笑，“咔嗒”一声合起折扇，用手臂将瘦弱的身躯撑在梨花木桌前：“各位，今儿个的故事，是老头子我最后一次在这儿说了。说完这个故事，大家也就散了吧。”

“这个故事的引子，是几十年前我遇见的人。”众人皆惊。故事之前，陆老向来会说上一个引子，或是神魔传说，或是坊间流传的打油诗，抑或是哪本志异……今日亦是如此，众人惊的，是陆老从未说过真事儿

“……那时正是寒冬，我在雪中遇见了她。”

那人叫徐锦卿。那时的她裹在火红色的狐裘中，雪花纷纷，依稀可见的肤如凝脂，明眸皓齿。她从府门出来，对跪在雪中的陆云风伸出了她的柔荑。

从那以后好多年，无论见到多少美人，在陆云风的眼中都比不过徐锦卿。在茫茫飞雪中穿着艳红的衣服向他伸手的徐锦卿。

“她是徐家小姐，我只是她救下的一个乞儿。我们说来也应当只有这一面之缘……”

可陆云风不甘如此，他千辛万苦进了徐府当下人，从烧水劈材的做起，只盼哪日可以见到徐三小姐，为她端茶倒水，让她清浅一笑。那时的陆云风，心中有了那抹倩影，就以为有了一切。

后来倒也和她说上过几句话。她还记得他，这让他欣喜若狂。可他们的身份地位有着云泥之别，交集，也仅限于此了。

“……可惜的是，在我成为徐三小姐的小厮之前，她就嫁给了别人。”

陆云风离开了徐家，然后开始疯狂地打听徐锦卿的消息。终于，在见到她出现在街道上时，用身体拦住了车轿。她掀帘，又一次在侍卫的长鞭下救下了他。她的笑意浅浅的，仍是那个徐锦卿。

她笑着问他做什么营生，陆云风支吾着说，他在酒楼里说书。胡乱编出的谎话，徐锦卿也只是点点头，叫他好生过活。旁的，便也没了。

自那以后，陆云风再未见过徐锦卿。

“这就没了？”

“我和她的交集就到这儿了。我要讲的，是她与旁人的故事，那是我所听来的只言碎语。放在几十年前，京都是鲜有不知的。”

“陆老，您快说吧，我们倒是没听人说过。”这个和以往不同的真实故事引子，令他们也有些好奇。

陆云风却是狡诈一笑，一敲案板，用往常的腔调道：“且听下回分解，各位慢雅。”

众人哗然而散。

陆云风执着折扇，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脸上忽就滑下几行浊泪。离他平日里收场的时间还差着三刻，不再继续，只是因为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罢了。

他没说的是，徐锦卿后来托人送了他一柄折扇，她亲手写的“诉尽风流”四字，那样娟秀的字，和她的眉眼一般柔和。

只是徐锦卿永远也不知道，有一个被她救下的乞儿就这样心心念念了她一辈子，为了她写的字甘愿说了一辈子的书，连娶妻生子都不愿。

可他陆云风只是她生命中一个小小的过路人，就像折子戏中仅仅出现片刻就死去的戏子。

陆云风想，他这故事呀，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他每日由酉时说到戌时，大抵能说上两旬时间。他也记得有人问他，你这故事到底是真是假，动了动唇却只是笑笑。

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关系呢。说书，本就是只要听的人感到有趣就好。

而他，只是不想徐锦卿的踪迹从这个世上消失殆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