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更的锣声响过三巡，穆二公子府中正堂之上依旧灯火通明。

“再等等吧。”裹着一身烟青披风的闫羽然放下手中过了三遍水的茶盏，对着身侧的苍袍男子悠悠开口，语声低沉，不知是在劝别人还是安慰自己。

夜里风寒，穿堂而过，久病的身子扑着了风又是一阵轻咳。

“你还是没吃那药。”身边的人蓦然开口，不是疑问是肯定。神情不似往日慵懒，睁开的眸子泛起冷睿的光泽，却是更动人心魄。

民间野记盛传，南越穆王嫡出的二公子自幼男生女相，又因着其母无德，故连累着这位唯一的嫡子也不得宠爱。

别人不知，闫羽然却是对其中缘由明晓一二。如今看来，这一身倜傥的公子气，也就这一双眼睛称得所言不虚。

此时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极度的不满还有淡淡的无奈。

穆宇轻叹，“这辈子敢砸我青矶崖招牌的也就你们俩了。一个唐门三脉单传的南境第一公子，一个元阳簪缨世家闫氏一族名满天下的无双才子，一个不能治，一个不想治，全天下都再找不出你们这样的病人了。”

“我不信，当年那个不甘就死，为了逃离质子府生生折断腕骨的决绝少年，如今竟甘心被区区心悸之症拖着，病体残躯活到长命百岁……你自己愿意信么？还是说，你心怀愧疚，想去以命偿还亲手杀了那个人的罪孽。”眸色灼灼，欲直插那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如果今日你道一个‘是’，那日后你闫羽然是死是活，是赎罪是堕落，都与我无关。无论是殊青予还是穆宇都绝不再插手。”

殊青予救过的人很多，可穆宇看重的性命就那么几条。

是，抑或不是，不管之前他是怎样沉默，今天他只想听眼前这个人亲口说。

侧位上一脸病容、默默无言的男子眼中闪过挣扎之色，胸口的地方却是泛上丝丝暖意。

话说得倒是无情，若真做得到，这么多年，多少个闫羽然怕是都早死过无数次了。

神情自然依旧是温润的模样，惨淡的唇泛着病态的暗沉，方要开口，陡然听得轻微的响动自屋顶檐上一直延至门前。

“子谦。”

一身夜行衣的男子自暗处现身，扯下面巾露出清俊面容，对着刚站起身来的两人轻笑道，“羽然，公子。”

“查到什么？”

“大公子并不在府里，连南祁都不在，院内只有普通的侍卫巡视把守，没有任何异样。我还悄悄查了偏阁的几个房间什么都没发现，不过，书房……”冷静回话的薛澈语气一顿。

“我知道，如果穆瑄的书房那么好进，贺司空大人的面子才算是彻底被拂干净了。这舅甥两人虽一向不合，在谨慎多疑这一点上倒是一模一样。”主位上的男子似笑非笑，不住抚着额头。

“你们说，穆瑄不在府中能去哪？”凤眸中露出讽刺神色，不由嗤笑出声。“我这个父皇啊，还真是……”

两人心领神会，自大军入城除了火烧皇宫那次陛下下令让穆宇领兵召见了一次，直至今日都没再下诏召他入宫，倒是那大公子，怕是快把紫横台的殿阶都踏平了。

“也好。日后若是有了什么，自然这脏水也泼不到我身上来。”风姿俊朗的男子扯过刺绣精致的靠枕，随性的向后一躺，如斧削过的侧脸棱角分明，却偏因唇畔的一抹笑意柔和起来。

“诶，纨酩呢？”一脸笑意的薛澈随意坐在了最近的椅子上问道。

二人神色一震，“你们没在一起么？”

“在去的路上，他说他有别的事，跟上一辆马车和我分开走了。”薛澈放下端至唇畔的茶杯，诧异道，“怎么，他还没回来?”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一脸沉思的闫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却令有些看似简单的事情一下子变了味道。

“其实你们说，依皇帝的性子，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想传位给穆瑄，那么给陛下下毒的自然不会是他，不是他也不是你，那就奇怪了，难道还真是皇帝他自己嫌命长了？”

此言一出，穆宇狭长的眸子中闪过凌冽的冷意，气氛顿时冷厉起来，半晌，淡然开口，余声清浅悠远，仿佛不是对屋里任何一个人说话，

“荀彧，随我进宫。”一个黑影翻身而下，惊起一树蝉鸣。

宫外一片阴云，内宫之中也不如表面安宁。

紫横台，凤临历代帝王寝宫九华宫的偏殿，如今也是战火之中为数不多、损毁不大的宫殿。在这里，凤临最后一个帝君引剑自刎，同样也是这里，住进了新朝的第一个掌权者。

明黄绣龙床帏之中隐约透出一个苍老的身影，气息奄奄，仿若久病缠身、不久于世的老人。如果不说，怕是没人想得到，这就是一个月前率百万铁骑大破王京、如今该是意气风发的南越帝王穆非洹。

“父皇，父皇?”一袭松花罩纱浮云长衫的男子跪在床畔，白皙俊逸的脸上尽是恭孝，轻声唤着床上的人。皎耀宫灯下，一双眸子异常清亮，滚银云纹的淡黄袍角几乎与垂下的明黄床幔混在一起。

久久没得到回应，手中盛着褐色汤药的描金瓷盏轻轻递进一旁服侍的大太监手中，儒雅浅笑，“黎公公，辛苦了。”

一串朴素无华的紫檀佛珠被悄无声息放回床头的玉盒，透明的冰玉映衬着佛串顶端的血紫小珠，漾出诡异的色泽。

一身黧衣的老人连忙躬身，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慈祥的神色，相视一笑，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