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的马蹄声在王京外的驿道上悠闲的响起，一队人马缓缓向城门方向行去。

“家主，离城门已经不足三里了。”一个骑在马上、管家模样的老翁毕恭毕敬的向身前的人拱手道。

被唤作家主的男子手中缰绳一收，顿时停下。左手微扬，老翁立即会意，朝后方高喊一声，“停。”

后方立刻传来车夫吁吁的呼喊和马匹喘着粗气的呼哧声，长长的队伍立时放缓了脚步，逐渐并齐。

队首一匹毛色纯粹的皎雪骢背上稳稳坐着一个约莫二十一二岁的男子，一身浮碧色云锦长袍，墨发用凌云冠高高束起，气质儒雅，文质彬彬，虽也气势不俗，却总是令人觉得不简单。

若是不说，料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宛若新科仕子般文雅的男子居然会是一家族首。

只见神色温和的男子转过身来与老翁对视了一眼，本就弯起的嘴角更是上扬，轻声开口，“荣伯，不是说了，您就踏踏实实坐在马车里，外面的事就让常安去办就好了。”

“诶呦，可不敢。家主，常安那小子虽是终日里耳濡目染，可到底还缺历练。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还想着多给商家尽份心力。保不齐哪天……”

“荣伯。”男子脸色一沉，顿时没了笑意佯怒道，“不许你这么说。还有，以后家主这两个字不许再喊了。”

“这……”老人眼底闪过一丝无措。

看着眼前这个辅佐了三代家主、哪怕是商氏一族因卷入政治阴谋被迫背井离乡十余载也不离不弃跟随的老人，他心中一痛。

当年的商家手中掌控着聿川以南鄄州以北除却被唐门把控着的，包括洛都、泾澧在内的以沅水为脉络纵贯大半个凤临的经济命脉，真可谓富可敌国。

二十年前的常荣也是意气风发，商府总管所经手的事项之繁、手中流出的银两之多、所处地位之高，与一国首宰相比亦丝毫不差。

而如今，却被南境的穷山恶水、白手起家的风雨艰难折磨出一身病痛，不过五十余岁的他俨然一副耄耋之年的模样。本不欲再带他到这险地中来，可是他偏说，要亲眼看着商家一步步的走回洛都去，亲眼看着少爷大仇得报。

“荣伯，你放心，我一定会亲眼看着穆氏在我手里毁灭。”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容，眸子里映着老人欣喜的神色。“我永远是云镜，你从小照管大的云镜。”

“家……云镜少爷。”眼眶中似有泪水死死抑制着。

凤临已亡，那便只有穆氏。以后我只是云镜，商云镜。

三里的路程并不远，哪怕再普通的马，不过半个时辰城墙也赫然出现在了眼前。可是对于这一队归乡情切，近乡情更怯的人而言，半个时辰仿佛已经走过一个纪年那么久。

老旧古朴却不失庄严的城墙，吱扭作响厚重的城门，一块块爬满青苔与裂纹的赭青砖石，一枚枚布着隐隐发黑的铜锈的铆钉，一切都这么熟悉。

商云镜率先驱马走上前去，果不其然有不长眼的拦他，眼底闪过一丝讽刺。

想当年……呵，果然也只是当年了……

“站住。陛下登基大典在即，严查京禁。你们大队人马进城，需要请示手令。”

“登基?穆宇还是穆煊?还是那个半死不活的穆非洹?”说着别人眼里大逆不道的话，依旧笑意盈盈。骨节分明的手指抚着马鞭上的褶皱，似乎随时要出手。

“我商云镜要回洛都，你们要拦么？”

“洛都?阁下难道不知，我天启王朝的都城是淄京。”

一个身披重甲的将领骤然从城门后闪身出来，说话语气倒是客气，只是神色漠然，说到底就一个意思——不能进。

“淄京?连皇榜布公、昭告天下都没有，这位将军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莫非是提前得了哪位贵人的好处，偷偷探得了消息?”

“你，你住口。大公子奉得是陛下的命令，择选王朝新京之名。”

“哦……穆煊。”商云镜语气微顿，扬起头笑望着远处走来的男子。

长发尽数以乌木簪挽起，身形精瘦，右佩长剑，眉眼间尽是冷色，一袭缁墨滚白劲装格外干练。

“南……”那将领顿时不复傲慢神情，面色一变，匆忙谄媚笑着欲要辩解。

“滚。”语气依旧是冷的要冻死人，不过总觉得这凉意少了些凌厉，倒是黯然之感多了些。

“南祁大人。”

“商公子。”

态度一温一冷，两人却都没有一丝不自在，当真是习惯了。一块寒冰，一股暖流，纵是再想交汇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他看在眼里的可是他背后的汹涌寒潮。

“什么理由？”

“我要认祖归宗。”

“你商家是御笔亲批敕令，永不得入京。”

“那么敢问大人，令是谁下的令，京又是谁家的京?”

“是……”

“我商云镜进的是你天启的淄京，难道大人要以凤临盛元帝的诏令拦我么？”笑容依旧暖若和风，温度却从未达过眼底。

半晌，劲装男子漠然道，“进去吧。”

“走，进京。”蓝衣的男子左手高抬示意，长长的队伍里爆发出一阵欢呼，鱼跃入城。

商云镜翻身下马，牵着手里的雪影，任由人流在身边穿梭。依旧是那副笑容，仿佛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表情，不过荣伯、常安还有他身边身后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在笑，是真的在笑。

终于是走回来了，从南境到洛京，走了两代人，走了二十年，走到只剩自己一个人，不过……这只是开始而已。

扭头给城门边的玄衣男子一个大大的笑容，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南祁眸色一沉，亦无声喃道，“承让了。”

荒凉的巷道或许许久没来过这么多人了，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望着布满杂草的前门，株梁角落里布满了蛛网。原本挂着商府牌匾的地方一片空荡荡的，仿佛二十年来所有人心中缺失的那一块。

不过如今，终于有机会补全了。

到底是太破旧了些，男子温声对身边的少年说，“常安，先送小姐去客栈安置吧。”

被点到的少年略微犹豫，小心翼翼地问到，“少爷，她真的是小姐么？”他身边的父亲一把拉住他的手，沉声道，“少爷说是，那便是。”

蓝衣男子不语，遥遥望了一眼后方的锦帏马车，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