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人随意进出，有没有人守着又有什么区别？”青年男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隔着一道狱门对峙的两人却都不觉得意外。

伴着“啪啪”几声极慢的拍掌声，君濯慢慢自阴影中走出，带着莫名笑意，“不愧是子娴。”

洛倾城仔细看他脸上神色，眉梢微微扬起，“你还是怕了。”

“如今境遇不佳的是你，我怕什么？”

“七殿下回来得很不是时候啊，”洛倾城悄无声息地笑了笑，“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什么心思？”

君濯也笑了，“你以为孤和父亲一样昏了头？”

洛倾城定定看他，“不然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他拒绝了潍倇的小王子，却站在了她的面前——他君子清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豁达。

柳三通看着两人对峙般你一言我一语，没有上前插话。

人的心里总会有毒疮。可是让自己剜出来，和被别人剜出来还是不同。自己去剜那毒疮，只会觉得轻松；别人帮你动手，你反而会忌惮。

但洛倾城显然没有这样的自觉。她瞄了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你的身体看起来是不大好了。”

君濯身子一僵，语气也冷了几度，“我竟然不知道，子娴还会医术。”

“看来我是猜对了，”洛倾城没有理会他的讽刺，唇角上勾，“殿下既然来了，就不必与我僵着。子娴喜欢聪明人，却不喜欢不爽快的人。”

君濯冷冷盯着她。

无视了这毒蛇似的目光，洛倾城眉梢带笑迎上去，若不仔细看，还叫人以为是个怀春的少女看着自己的情郎。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觉得对面的目光软化了些。果不其然，那人认输般开口，“你说得不错。”

洛倾城依然笑得柔和，“看来殿下来不及成为‘陛下’，就要英年早逝了。”

大概是已经过了戒备的节点，君濯竟然也没有表示出不悦——毕竟这是实话。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甚至可能，比自己的父亲更早离去。

洛倾城仍然笑着看他，直到君濯眼里带上不耐，才吐出音节。

“子娴记得潍琬小王子去找过殿下。”

“他的分量又怎会比你更重？”

洛倾城眉梢一挑，“亡国孤女与异国小王子，孰轻孰重？”

“华国的最后一位贵族……岂会只是‘孤女’能一言以概之的？”

“生死之外无大事。殿下又何必执着那个位子？”

——反正也是坐不了几天的。

暗含讽刺的话语不留半分情面，嘴里喊的是殿下，却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子娴，”君濯似乎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两年前朝阳公主夫妇自尽以前，让孤向你转达一句话。”

洛倾城眉梢似乎往上扬了扬，却还是没有开口询问。他或许是想勾起她的好奇心，却不明白，她根本就懒得理会他心里的弯弯绕绕。

斯人已矣，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就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为两个幼女安排好了后路，身负着忠诚的美名死去，留下懵懂不知事的少年君主……与她。

她洛倾城就不是他们的女儿了么？可她却要在黎国将士的面前，替他们低下高傲的头颅，俯首称臣。

她也不是不恨的呀。

君濯却没有等她问起，自顾自地说下去，“洛叔叔说，皆天命尔，何由嗟怨。”

“父亲不过大殿下十数岁，当不起‘叔叔’二字，”洛倾城笑意已经有些冷，眼中泛出些寒光，“如果只是为了扯这些没用的事，殿下果然是闲得过分。”

拐弯抹角的试探只会令人厌烦，她喜欢有话直说——即使她听得出其中深意，她还是喜欢让他直说。

既然存了贪欲，不敢说出来便是懦夫。

“我替你带来了第二卷凤岐敕。”君濯自袖中取出另一卷与方柳三通手中帛轴相似的，“只要子娴肯有所作为……”

柳三通手里的那一卷，是死；他手里的这一卷，才是生。

“黎王陛下尚且没有到药石罔医的地步，殿下就在眼皮子底下稿小动作，还真是胆大包天。”洛倾城抬了抬眼皮，看见他手中的凤岐敕，发出一声轻笑。

“呵。”

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他还是冒了这么大的险去做，的确符合他们君家的一贯作风。

洛倾城终于从坐着的一堆干稻草上起身，径直走到柳三通面前，无视了他惊异的眼神，下巴样起来，“拿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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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破落的小院落在一片高大巍峨的建筑群里显得尤其落魄，也不知道是不是黎王刻意为之。这做法其实满教人看不上眼，怎样不喜欢这个女人，想冷落这个女人是他的事，可连带着为难自己亲生的女儿，总归是显得度量狭小的。

而王后也不见得就会领情——黎王起初的妾室本来也不少，多那个女人也不嫌多。

虽然不敢宣之于口，除了黎王本人没有这个自知外，多数人都这么认为。

“哒哒哒”的细碎脚步声与细细的喘息声从门外响起，似乎是在躲避什么的追赶，又似乎只是赶忙去做些什么。

模糊得如同黑影一般的黑衣人站在墙根，如同一把刀插在地上，耳朵微动几下，听出只有这孩童的脚步声后，才放下心，出口拦住她，“小公主。”

君青染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一个踉跄，站稳后才抬头，却好像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

她试探出声，“九幽姐姐？”

“不敢当，”那团模糊的黑影回道，“辛苦小公主了。”

“不辛苦，”君青染微微地低下头，揪着自己有些旧了的衣服，“子娴姐姐那样待我，如今我能帮到她，该庆幸才是。”

“哪怕是与你的二哥作对？”

“我……”君青染避开九幽的目光，低声嗫嚅了一句，“你们们不是答应了不与我二哥作对吗……”

九幽似乎是在暗地里笑了笑，应声道，“自然不会。”

果然是小娃娃容易糊弄，只说是帮主子一把她就不问什么事情径自去做了。

可何止是你二哥，我们要折腾的，是你们整个黎国。

九幽没有回答，心里却做了计较。

九幽在这边思绪，君青染忍不住抬头看向她。

如果她不出声，而旁人也没有刻意注意，那么就像那里根本没有人一般。

但她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姑娘，有柔和的眉眼与瘦削的身段。如果不是刻意隐匿气息，她会让人想起朱窗琐户里绣花的大小姐。而她却是这样的一个人。

君青染没忍住问了出来，“九幽姐姐，你为什么要跟着子娴姐姐做那些事情？”

九幽低头，只到她腰际的娃娃大睁着眼睛，等待她的回答。

九幽却沉默了。

良久，才慢慢地，如同叹息般，“鹰犬效主，无何所由。”

而此时她其实焦虑不安，不太愿意和这个娃娃说这些。但如果不说些什么，她又会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这场由君青染母女与自家主子共同导演的，盛大又悄无声息的闹剧，并非万无一失。君濯的态度便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君承的恍惚与暴怒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却未曾想到本该乐见其成的太子殿下，竟然为此大动干戈，越咀代庖将洛倾城打入了噬牙狱。

而一直以来表现出对朝阳公主夫妇深情厚谊的黎王，也不置一词。若非江城偷偷递到清寒手中的消息，他们就是九死一生了。

君濯把洛倾城打进噬牙狱，就没想过放她出来。

“小公主，”九幽伸出右手揉乱君青染的头发，惹得她不自觉地鼓起脸，“你把药瓶交给了谁？”

“……一个和你很像的人。”君青染动了动小脑袋，“我看不清他的脸。”

不是看不清，是即使见过，也是转瞬即忘吧。心中确信那的确是随形卫无疑，九幽才堪堪放下些心，“你去歇着吧。”

“那子娴姐姐……”

“她不会有事，”九幽低眸看着脚尖，带着些温和的语气对她讲，“从今后不要再提起你的子娴姐姐了，听到关于她的事情，不要多看，不要多听，不要多问。”

“嗯。”女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哪怕是她死了，也不要问吗？”

“哪怕是她死了，也不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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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予人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一卷送人九泉之下，果然是没得选啊。”洛倾城扬眉一笑，隐约有她父母亲的影子，“可惜，我都用不上。”

“殿下还是自己拿着玩吧。”

一语方罢，自边角弥散开幽幽冷梅香气，与几人鼻息交融。

九宫随形，无孔不入，无孔不可入。

先是靠得最近的柳三通，后是君濯，依次软倒在地。洛倾城仍闲散地靠在干草垛上，微笑着看他们，“华国遗民，本就不必守黎国的法度。”

阴影里，清寒的身形逐渐显现，走到洛倾城面前单膝跪地，“主子，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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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倾城，字子娴，华氏遗民。性聪颖……坐欺黎君，诏诛之，彼激动而言曰：“故国民焉受新法！”遂乘风去，玄极妙极。

——《黎史?锦凰夫人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