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扬把冰心先打发回去了，自己说要带一一去其他地方，冰心也不敢多问。就在冰心先到苏州的半天之后，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入苏州城内。守城的官兵见明扬亲自竟然亲自驾车护送，马车里的人想必不是明家女眷，就是重要人物，非富即贵，自然不敢打探，客客气气放进城去了。

近乡情怯，这几日尤甚，再加上明扬性情清冷，本来话就不多，一一跟这父亲算不上亲近，冰心也不在身边，这几日她甚是难熬。一开始明扬还雇了个伙计赶车，后来两人窝在车里，一一看着外面的风景，明扬不是看书就是自顾自地闭目调息，整日也说不上十句话，一一尴尬得紧。后来，明扬也察觉出了她的不自在，索性辞了伙计，自己驾车，两人一里一外的井水不犯河水，才让一一舒服了些。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明家大门口，明扬先下了马车，将有些犹豫迟疑的一一扶了下来。

“老爷，您回来了？二……二小姐……”

老管家张顺突然看见一一，激动万分，却不知该如何对待，眼光不自主地瞟向明扬。这几年，一一的名字在明家是个禁忌，更别说一年前明扬在盐帮如何处置一一的消息传开，家里的人包括秦如烟都不敢主动提到一一，更别说他们这些下人了。

明扬微微一笑，对手足无措的一一轻声介绍道：“一一，这是张顺，家里的老人了，从小看着你长大的。”

“张伯。”一一客客气气地福了一福，算是打了个招呼。

“哎！小姐，折煞老奴了！”张顺赶紧扶了一一，在他们这些老人印象中，明扬对这个二女儿从未如此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张顺这等精明，哪会不明白他的用意，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就跑。

“老爷，小姐，我去告诉夫人，你们还没回来，夫人这几天可急坏了……”转眼间就见不到人了，也难为了他这身老胳膊老腿。

明家的下人都甚有眼色，不用人吩咐，自有伙计上前帮二人将车上的行李搬进屋去，也不断有下人出来向他们二人行礼。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秦如烟带着冰心急匆匆地从内院冲了出来，秦如烟的速度之快，步履都有些不稳。

一一见到这个一脸急切，长相与自己很有几分相似的贵妇人哪会猜不出来，想到自己的任性，一走就是几年，累母亲在家中为自己牵肠挂肚，着实不孝至极，一时之间有些羞愧，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明扬伸手扶住了她，他了然的眼神对上了慌乱的一一。

“一一，这是你娘。”

一一看着一脸殷切的秦如烟，咬了咬下唇，怯怯地低声唤了声：“娘……”

“哎……”

几年的朝思暮想终于换回了今日的这一声“娘”，顿时让秦如烟热泪盈眶，她一把将一一搂了过来，一一对着突如其来的热情尚有几分不适应，身体有些僵硬。

秦如烟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声音带着哽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的话瞬间让一一丢掉了所有的戒备，整个人松弛了下来。她伏在秦如烟的肩头，贪婪地吸着母亲的气息，这段时日以来积压在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全都泛滥出来，她伸手紧紧反抱住母亲的后背，泪水大颗大颗滴在秦如烟肩头，滚烫的温度仿佛烙在她心头般让人心痛。

“娘……女儿不孝！”

“回来就好……”

晚饭之时，秦如烟大张旗鼓地为一一准备了一桌好菜，上面都是她以前喜欢的菜色。下人来报，说老爷旅途劳累，就不过来一起用餐了，秦如烟听到之后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秦如烟显然情绪极好，对于明扬的缺席也没减少了她的喜悦之情。只是这么一大桌子菜两个人吃着实有些浪费，秦如烟索性让家里重要的一些下人一起坐下来用餐。下人们平日里哪敢有半点逾越，今日见主母高兴，开了口，由张顺带头，战战兢兢地顺着半个屁股坐了下来。

秦如烟问的大多是一些一一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这些唠叨，虽然没什么意义，但让离家多年，在外尝尽酸甜苦辣的一一倍感窝心，拉着母亲的手多番安慰。秦如烟说着说着也反握住她的手，突然间，指间触及的坚硬的触感让秦如烟一愣，翻开手低头一看，原本笑逐颜开的脸突然变得十分难看。她看着一一手指上的铁指环，顿时脸色变得铁青严肃，让身旁的人不明所以，不知何处惹主母不快，面面相觑之后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地看着秦如烟。

“这是你爹给你的？”

一一脸色一僵，将手抽回来藏在身后，神色不安地看着她。

秦如烟见她不答，已是默认了，不禁心头火起，起身就往内堂走去，留下满桌惊疑的人。一一心中大致猜到原因，却也不想解释，一时之间，满屋之人皆是胆战心惊，不知发生了何事。

秦如烟一把推开了明扬书房的大门，明扬正在低头看着账本，突然被她打断，倒也不见恼火，只是抬头看着她，不知她的火气从何而来。

秦如烟径直走到他的书桌前，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她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放过她？”

明扬一愣，随即猜到了她发火的原因，既不解释，也不否认，只是淡淡地说道：“她是明家子孙，自然要承担明家的责任。”

秦如烟对他的说辞毫不买账，气得头上的金步摇乱颤，道：“明家那么多孩子，明月、明枫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她？”

“因为她最冷静，也最像你，所以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明扬的声音平静无波，不带一丝起伏，仿佛是聊天气一般的平淡。

“最像我？！所以你也最恨她，是不是？”

面对明扬的平淡，秦如烟气得浑身颤抖。明扬对于她的质问只是沉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才是你接她回来的最真实的用意吧！她到底是你的亲生女儿，就算她当年伤了明月，那也不过是一时错手，这些年她做得还不够吗？你怎么能如此残忍？！”明扬依旧没有回答，他的态度让秦如烟彻底死了心，她冷笑了一声，像是母狮护卫幼狮般的决绝：“你既然如此绝情，你我之间从此恩断义绝！我是她的母亲，从今往后，绝不会再允许你伤她一丝一毫！”

……

几日之后，苏州城中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失踪多年，被明家宣称已亡故的明二小姐重新归来，执掌明家。只是明二小姐这次复出只是打理明家的产业生意，并不涉足盐帮，因此，逐渐被人称之为“明二掌柜”。

……

三年之后，又是草长莺飞、春暖花开之时，王守仁再度准备行囊，上京赶考。这三年来，王守仁在余姚老家专心读书之余，还和几个相熟的朋友们组织了一个龙泉诗社，闲暇之时和朋友们游山玩水、下棋对弈，顺便做上几首闲诗，相互品评，倒也逍遥。只是肺疾仍时有反复，严重时还会咯出几口血来，老宅中的老管家请来了余姚的几位名医看过，开了几个方子，肺疾却始终好好坏坏。一一走的时候也留下了一个方子，王守仁虽是不愿意再想起一一，但咳得实在难受时还是拿了出来，按方抓了，肺疾好了一阵，却断不了根。

有段时间，王守仁被肺疾折腾得火了，倔劲又犯了上来。他听人说调息吐纳能治疗肺疾，便在余姚附近的山上的阳明洞中苦练打坐调息吐纳，也不知是否上天垂怜，还是这法子真的有效，肺疾竟然渐渐地有了好转的迹象。王守仁开心之余，便给自己取了个“阳明先生”的雅号，久而久之，王阳明之名渐渐取代了王守仁。

总之，这三年，王守仁过得还不错。

或许时间真的是疗伤的圣药，这三年初时，王守仁想到一一时还纠结心痛，会时常托人从苏州打听她的消息，心心念念地想着有朝一日她会突然站在他面前，告诉他她心里还想着他，念着他。可是日复一日的等待，却只换来日复一日的失望，让这种期许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地褪了色。直至终于有一日，他听说苏州的明二掌柜又回来了，还是何等聪明睿智，何等的英明果断，而他等来等去却始终不见伊人身影……

后来，他突然想通了，以明家的财势，不可能不知道他在余姚。余姚离苏州并不遥远，两天之内便能往来，她却始终没来找他。想来她对他是彻底死了心，或许是看透了，他们之间不过是一时冲动，一时的餍足，梦醒之后，才发现他根本不是她的良配，于是两人最终回到了各自的生活，再不会有交集。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虽然现在他想到一一之时，心中还会泛起点点涟漪，但已是很淡很淡，就连一一的样貌在他的脑海中也已渐渐模糊了……

他曾经认为世间最美好、最真挚的情意是能经得住生离死别的考验，正如那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一般痴恋。但真正经历过才知道，最淳厚的情意尚需得经得起时间的磨砺，正如美酒一般，新酒虽然香洌，但远不如醇酒来得回味悠长，就像他和一一，经得过生死，却耐不住时光流逝……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王守仁在上京途中途经苏州城，他在城外驻足许久。

“少爷，听说少奶奶就在苏州，我们要不要……？”他望着苏州城站了许久，却始终没有进去，也不肯离去，家人看不过去，忍不住建议道。

王守仁又沉默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一头钻进了马车。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