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小家伙饿得狠了，几次三番做了偷儿才被抓了进来的，进来后半年多了没跟任何人说过话。一开始他的牢饭也被人抢，小娃儿倒也狠，只要被人抢了便撕咬回去，他个头虽小，但那股狠劲上来却让大人也怕，几次下来就没人抢他牢饭了。

只是前几日又有一个新来的犯人不知就里，以大欺小的抢了他的午饭，两人撕扯成了一团，好不容易被人拉开了之后，管事的狱卒不问三七二十一便各自罚了两人三天不准吃饭，今儿个正好是第三天了。

王守仁定定地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竟是说不出来的喜爱，他将小家伙揽在怀里，揉了揉他那脏兮兮、乱糟糟的头发。

“徐爱，好名字，哥哥叫王云，你是怎么进来的？”

徐爱看着他，却低下了头，王守仁知道自己问错了话，想另起个话头岔开来去。

“天上好几个月不下雨，地里的庄稼都旱死了，大家没粮吃就到我家来抢，爹娘被山里的山贼杀了，连妹妹也杀了，就剩我一个人。”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就连一直在一旁冷笑的刘二等人也僵硬了面孔，无趣地瘪了瘪嘴。他的话却让王守仁一阵揪心，小家伙虽是一身声狼藉，但仅从只言片语中看得出他出身良好，如今却落得如此境遇，这里有天灾，更有人祸，而更危险的是，他就差一步也就成了人祸之一。

一一说得没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若是他一时糊涂留在了清风寨，一开始或许对这种事义愤填膺，后来会不会变成一种淡然、不屑为之，再后来就会无所谓，有些事也可以随大流，就像这次下山打劫？想到这里，王守仁不禁冷汗直冒。

“那你以后跟着王云哥哥，好不好？”

“好！”小娃儿想了想，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动物有种天生的本能，就是在第一眼时辨别好坏，就像现在的徐爱。

一旦作了承诺，徐爱就成了王守仁的责任，这种责任在王守仁看来是发自内心的，算不上负担，再说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在这种鬼地方待上多久，只是他的表现在刘二等人眼中看来确实愚不可及，自己都朝不保夕了，还要管别人，尤其是这种不要钱送人都不会被人收留的小崽子。

只是到了晚上放饭的时候，刘二的手下本来再次抢过王守仁的饭碗要往刘二碗里扒饭的时候，刘二斜睨了他一眼，踹了手下一脚，那人便知道自己马屁拍错了地方，只好悻悻然地将饭碗递回给了王守仁。

“大哥，谢了！”

刘二鼻子里哼了一口气，道：“小子，别怪老子没提醒你，这里就是地狱，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要管这个小崽子，蠢货！”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他们两个，自顾自地吃起饭来。由于徐爱没饭吃，王守仁便将饭碗递给他，让他先吃。徐爱倒也没客气，大口大口地扒了半碗饭，然后将剩下的饭菜递给王守仁，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

王守仁被抓进来已经有三天了，这两天别说伍文定和滨江知府了，就是连狱卒除了送饭之外也没理会过他，仿佛他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犯人，搭理他都嫌费事似的。

到了第四天中午，伍文定终于出现在牢门口，他看着牢里明显瘦了一圈的王守仁，连日来低糜的心情一下子晴朗了许多。

“伍大人，久违了！”

在徐爱担忧的目光中，王守仁被伍文定锁走了，他只是告诉徐爱，他一定会回来带他走的。

两个时辰之后，王守仁被伍文定又带了回来，相比去的时候，似乎被喂饱了些，脸上散发着牢里囚犯绝对不可能见到的红光。当他被推进牢门的那一刻，徐爱冲了过来，撞在了他的怀里，小家伙没有一句话，但王守仁能感觉到这个小身躯的颤抖。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这么如此被人依赖。也许，他该跟一一要个孩子了……

“小爱，没事了，哥哥这不是回来了？”

王守仁偷偷地塞给徐爱一块豆沙糕，这次徐爱抬起头来，一句话没说，只是拉着他坐下，然后手忙脚乱地撸开他的衣袖，检查他身上是否有新的伤痕，检查了半天，发现王守仁身上除了几天前被打的那些陈旧的淤青之外，似乎真的没有新的伤痕了。

看着徐爱的动作，王守仁也颇为窝心，他摸了摸徐爱的头发，问道：“小爱，你认字吗？”

徐爱抬头看着他，认真地摇了摇，小声地说道：“本来爹爹说过两年让我上私塾的。”

“那哥哥教你认字好不好？”

徐爱惊喜莫名地看着他，坚定无比点了点头，用他那清脆而又稚嫩的声音，朗声回答了一声。

“好！”

“好，徐爱，你就是我第一个入室弟子，以后你要改口叫我先生了！”

兴致颇好的王守仁就在滨江的大牢中，在其他囚犯看疯子的眼神中，收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入室弟子——徐爱。

生活没什么不一样，但收了学生的感觉就很不一样，至少被人喊先生，被人依赖的感觉很不一样。只是现在条件自然没有清风寨那时来得好，但学生来得简单，来得乖巧，王守仁依旧教得很起劲。两人窝在牢房的一角，撸出了一块平地，用茅草梗子在地上蘸着水一笔一划一遍一遍地写着徐爱的名字以及一些简单的字块。

这里是令人绝望的监牢，关的都是一些苦命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会被充军流放，更不敢想是否能出去。放眼整个牢房，识字的也就这个新来的疯子一人，而且谁也不知道学了这个，哪怕认识了自己的名字有什么用，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在他们看来，这只不过是富贵人打发时间用的。

但总归闲着也是闲着，一开始王守仁教写字的声音淹没在监牢里嘈杂的谩骂、吵闹声中，稍远一点就听不到了，渐渐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吵闹声渐渐安静了下来。同牢房的几个犯人也时不时往这边瞟，露出几分羡慕的神色，也会偶尔凑过来嗤笑两句。

这些变化王守仁并非没有感觉，他仿佛不知道似的，依旧执拗地给徐爱讲着最简单的道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几句话说的是人在刚生下来的时候，都是善良的，性情也是相近的，但随着各自状况不同，每个人的习性都会逐渐不同，造就各种各样的人。”

徐爱抬头看向他，眼神中透着几许茫然。

“不明白？”

徐爱摇摇头。

“就像你看到有人落水，就会自觉地想去救，或是喊人来救，若是救不了了，你会伤心，会难过，哪怕你并不认识那个人，是不是？”

徐爱想了想，点点头。

王守仁笑了笑，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微笑道：“这就是人的恻隐之心，人人都有，天生的，就像佛家所说人皆有佛性，都是一个道理。”

“那先生，”小家伙想了想，疑惑地问道：“那既然所有人都是好的，为什么那些人会到我家抢粮食，还杀了我爹娘和妹妹？那为什么他们不给我东西吃，要打我，把我抓进来？”

徐爱的话惹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嗤笑声，人人似乎都在等着看王守仁这个在这种地方宣扬圣贤之言的伪君子出丑的窘态。

王守仁脸色一僵，心疼地将徐爱搂在怀里，悠悠道：“是啊！先生也不知道，圣贤是这么教的，书上也是这么写的，可是先生这一路走来，看到的并非如此。先生也不知道这些道理是对是错，而且做那些坏事的人也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知而不行，那知又有何用？”

“先生？”

徐爱第一次看到他这般失落，竟然比刚刚被抓进来的时候还要颓丧了几分，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正想说几句好听的，小孩子鼻子尖，竟然闻到一缕在这馊臭的大牢里绝对闻不到的幽香来。

“先生，好……”

却见王守仁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另一手捂住了徐爱的口鼻，徐爱正在惊诧之际，却听王守仁轻声说道：“小爱，先生带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