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见君余生何处(1)
周围暗洞洞的,仿佛子夜,伸手不见五指,又如深渊,一眼望不尽头,唯有天地交合只间,那一条黄昏的流光,氤氲了黑色。
阴风瑟瑟,摇曳了一旁大片大片的红花,花开得艳丽,如同美人娇艳的红唇。传说它花叶生生两不相见,相念相惜却永相失。
素伞引着木槿走在路上,眉眼素淡,神色冷清,白衣飘然,步伐轻悄。
木槿没有心思去张望,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回忆着崔深说的话:“阿瑾,你在这儿吗?”
不禁咬唇,她有些后悔没有多看他几眼……
不过也够了。她想,抬头望了望天空——还是很暗。
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尽头。
那是一条河,血黄色的河水上是蛇虫,狰狞而恐怖。
“这是忘川河。”素伞轻轻说,“里面全是不能投胎的孤魂野鬼。”
木槿不语,只是越走近,一股腥味便泛了过来,耳边仿佛听到那些不能投胎的人的凄厉嘶喊,忍不住皱眉。
素伞像是见惯,领着她走到一座桥边。
“这桥名叫奈何桥。”素伞声音低沉下来,携着细风,犹如低喃,仿佛流水缓缓涌过,含着哑哑的魅惑,“走过桥,以此桥为界,身后是前世,身前是今生。”
木槿全身一定。
素伞的意思,就是走了这座桥,她这一生,便于崔深形同陌路。
她舍不得,但是事已至此。她小心看了看素伞的眼眸——淡然,却无声地染着坚定。
一咬牙,跟着素伞走去。
然后他们到了一个土台,很普通,上面提着“望乡台”三字。
木槿心神一动,忙问:“这里能让我看见父亲吗?”
素伞点点头。
木槿连忙看去——
紧接着,她疑惑道:“素伞,为什么我看不见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家……怎么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好像住进了新的人家……”
素伞一愣。
望乡台,顾名思义,是孤魂看到自己人间的家乡的地方,为何木槿……
脑中一闪而过什么。
“不用看了。”素伞连忙拽过木槿走向一旁的亭子。
木槿心里不安:“素伞,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父亲……”
“没事,他们……他们都没事,你别瞎想。”素伞道。
“真……的?”
“对。”素伞肯定。
木槿半是迷惑,但还是相信了。
他的父亲……哈哈,怎么会出事呢?
那么好的父亲,肯定能安稳幸福地生活的。
……
当木槿回过神来,她已经到了一个老婆婆的面前。
老婆婆和蔼地笑了笑:“姑娘没事吧?”
木槿一怔,呆呆地摇头:“没事。”
“那就好啊。”老婆婆微笑,端来一碗茶水,“喝下它,姑娘。”
“这……”
“这碗茶水,能使你忘记前世,然后去投胎。”她温和地说。
“忘记前世?”木槿重复,“那不就意味着……”也要把崔深忘记了吗?
老婆婆点头,好似看出她心中想法。
“我,我不能……”木槿有些搪塞,推了推这碗茶水。
“姑娘,你可要想好了。”老婆婆眯了眯眼,她的声音陡然冷下,身边凉风吹过,脊背不禁有些森寒,“你若不何,我也会将其强行灌下,到那时,你的脚下会出现钩刀,你的脖子会被刺穿……”
木槿一吓,几乎快哭出来。
“我,我就是不想,不想忘……”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边拉住素伞的衣袖,下意识躲了。
老婆婆瞥瞥一旁无声的素伞,眉梢一挑,挤出一丝嘲笑:“姑娘,你身前的女子本就罪孽深重,自身难保,如何保得住你?”
“素伞……”木槿有些惊讶地看看身前的人。
素伞只是回头,眼神还是透着冷淡,好似安抚:“孟婆应不会无故害你。”
“……嗯。”木槿讪讪应。
孟婆见木槿很怕她,估摸着也知道刚才的语气吓着她了,随后笑着牵来她的手:“唉,老身只是与姑娘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不就是想忘记你的前世嘛,可以,有办法……”
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用一根粗糙的手指指向那条血黄色的忘川河。
“跳进去,受千年水深火热之苦,然后才能转世去寻姑娘你心中那个人。”孟婆笑了笑,说,“不是老身多说,还不如喝下这茶水,忘川河那痛苦,可不是常人所受得了的……”
木槿讪讪问:“那是……多少疼?”
“千刀万剐。”孟婆语气平常,“就像是死了很多次,很多次。”
死……
木槿的脑袋像是被剧烈撞击,“嗡嗡”地响着。她不禁抱了抱头。
素伞皱眉——木槿怕死,孟婆能通晓人的弱项,还重复“很多次”,定是故意的。
不过……
孟婆也没撒谎。
跳入忘川河受得千年之苦,用“死很多次”形容不为过。
“你一边承受着痛苦,一边可能会看到你心爱的人喝下这茶水,然后失去前世记忆,离你远去……”
孟婆梦呓一般道着,木槿仿佛感受到那股心中油然而起的悲哀,就像她投入忘川河,看到崔深一遍一遍,选择遗忘她,留她一个人受苦,然后蜕变成一个她不再熟悉的人,走远……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她死去,孙千儿替代了她……崔深与孙千儿在一起……
素伞见着木槿一脸空洞,不觉开口:“孟婆,她若想进入忘川,你何必阻止?”
孟婆冷哼,苍老慈祥的脸上写满了轻蔑:“这种表面上爱得深刻,实际上胆子小,没毅力,自欺欺人的家伙老身可是见多了,一旦入了忘川,没几日便承受不住,鬼哭狼嚎,老身可承受不起啊……”
孟婆沉默了一下,淡淡地继续道,“历经千年后,即便拥有记忆,可有多少人还能重新与他们爱的人厮守?怕是两只手便数过来了。”
素伞一愣。
“我看着那些人啊,日日不得安宁,心中充斥着寂寞,后悔,仇恨,千年的等待和泪水换不回一个回眸……”孟婆苍老的拇指搓捻着食指,感慨,“哪怕是我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鬼,心里也有些苍凉啊。”
“进入忘川河,不值得。”她最后说。
素伞不禁撇头看木槿,她沉浸在孟婆的话语中醒不开神。
怎么回事?明明崔深与她的误会已经解开了,她已经释然,还会……
素伞眸色一瞬间冷漠,猛地看向孟婆:“你对她做了什么!”
孟婆笑笑:“迷药催眠一类的东西——这轮不到你管。”
“你……”
素伞话没说完,孟婆举起了那碗茶水再次递过去:“姑娘,这碗茶可以让你忘却一切悲痛,进入轮回。你想要解脱吗?”
“想……”木槿喃喃。
“那就喝下它……”
木槿接过。
素伞道:“木槿,你清醒些,做你想做的选择!你真的想忘记……”
“没用的。”孟婆说,“此术至今漏洞几乎没有……除了那个人,别人都没有破解。”
素伞咬牙,直接扳住木槿的手阻止她的动作。
“她已经没了意志,你若与之僵持,她就算折断了手臂也会喝下我的茶水。”孟婆冷声。
素伞望着木槿的眼眸,神情无措,又满含愤恨,已经清醒不过来了。
恍惚间,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
他的脸模糊不清,唯独能看见一双完美到极致的眼睛,闪烁着迷茫与愤怒的光,被逼无奈,痛心疾首。
他举起一把长剑,剑刃似乎在一刹那就对准了她的脖颈,锋利的铁贴在她的肌肤上,寒意蔓延全身。
他说话了,却听不清晰,只有两个字他咬得大声缓慢——
白舞。
……
素伞一个冷不丁地清醒,环顾四周,阴暗诡异,凉风徐徐,却见不到木槿的身影了。
她怒视孟婆。
孟婆笑呵呵地道:“你这个罪人可没有资格对我发怒,反正那姑娘已经走了,她真正地解脱了——再说了,你刚才,”她停顿了一下,嘴角更上弯了,“也不是欺骗她了吗?”
“我……”素伞下意识想起方才木槿在望乡台中看到的场景,以及自己同她说过的话,不禁有些局促,“我是为她好。”
“是吗?”孟婆冷笑一声,随即淡下语气,“那你真的变了很多,都会为别人好了。”
素伞怒极,却沉了心,嘴角微勾:“那与你有关么?我爱同谁好就同谁好,哪怕我曾经犯下多少罪孽,在没有偿罪完毕之前,你也不敢动我!”
孟婆双眉倒竖:“你倒是有理了!”
“是又如何?”素伞冷漠地丢下一句话,掉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