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寒温之争
一一出了张家便直奔谢晋家,只是一一似乎憋着一股气,脚程不免快了几分,她也知道王守仁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跟着,没走几步心就软了下来,转身回走了几步扶住步履蹒跚却拼命要追上来的他。
“待会记得跟谢大夫道歉!不管怎么说,是他收留了我们。”见一一神色凝重,王守仁以为她为刚才的失礼内疚,不免嘱咐了几句。
谁知一听这话,一一就火了,她一把甩开丈夫。
“你到底明不明白,那根本不是普通的伤寒!若是普通的伤寒,病情怎么会发展的这么快,那根本就是疫症!”
她的话让王守仁倒吸了一口冷气,只听一一指着他们来的方向,继续说道:“那日的山洪你我都是死里逃生的,你也知道在那样的浩劫之下,不管是人是畜都断无生机,你也不想想那些泥土之下埋了多少死尸!经过这十余天的水浸日晒,那都会变成什么?!”
一一竭力不让自己去想那里可能还有谁,她指着村外的小河,冷冷地说道:“那是这条的河的上游,你说这河里有什么!张大娘跑了一趟病人家里回来就开始发病,你说这不是疫症是什么?!”
一一回过身来,看向张二苟的家,眼中尽是沉重。
“这只是刚刚开始……”
她的话和她的神色真的吓住了王守仁,他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一一就要往谢晋家中跑,却发现一一站在原地毫不动弹。
“你既然知道这些,还不赶紧告诉谢大夫,让谢大夫告诉村长!”
“然后呢?”一一看着他的一脸焦急,只是冷冷地问道。
“呃……”王守仁被她问得一愣,不明所以地道:“然后……”
一一却帮他接了下去:“然后村长报告官府,官府组织人力物力来治理这里的疫症,然后疫症也没有蔓延,所有的人都得到了救治,最后皆大欢喜,是吗?”
一一口中的皆大欢喜和她冷然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反差,让王守仁一时语塞,一一说的确是他心中所想,有什么不对吗?
一一看他良久,只是很无奈地摇摇头,冷冷地一笑。
“事实上,等到官府派人到这里的时候,会发现已经病死了几个,而病者都病情危重,而且蔓延得很快。他们唯一会采取的做法就是封村,直到这村子里所有的人不是病死就是饿死,然后他们一把火烧了这里,疫症就算解决了。”
“不可能!这里有上百条人命,怎么可能……”她的话让王守仁难以置信。
“我经历过。”
她凉凉的一句话成功地让王守仁闭了嘴,他惊讶地看着冷静得出乎异常的妻子,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我经历过,”一一避开了王守仁的探视,看向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悠悠地说道:“那年我刚接手盐帮,江州突发瘟疫,江州是重要的盐产地,因此也是盐帮最重要的分堂之一。我不敢大意,一接到消息便带人赶到了江州,可是等我们赶到的时候,瘟疫已经蔓延江州北部四个村子,而官府死死地封住了这四个村子,所有人不得出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村民一个一个的病死、耗死,最后几把大火将所有的一切烧了个干净。”
“后来呢?”一一说的这些都是王守仁在圣贤之书和歌舞升平的京城里无法体会到的,他无法想象那时的一切。
一一冷冷地一笑:“还能怎样?即便这样也不能阻止瘟疫的蔓延。后来我们和官府联手,将所有的医者组织起来,一开始也用的是《伤寒杂病论》里面的方子,可是不行。后来有一位吴老先生提出了他的方子,可是几乎所有人都反对,原因很简单,因为张仲景是医圣,他的方子历来便是医者临证之纲,而且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好用的。”
一一停了一会,有些不太愿意回忆那段往事,继续说道:“可是疫症还在蔓延,死了很多人,每天还有更多的病人送来,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最后开始试用吴老先生的方子。他的观点与其他人不同,认为这种病属温疫,非风非寒,非暑非湿,非六淫之邪外侵,而是由于天地间存在有一种异气感人而至,与伤寒病绝然不同,不论从病因、病机到诊断、治疗均有区别,使其与伤寒病分开另论。结果很可笑,我们用了他的方子真的很快控制了疫症,可是已经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一门数十口,无一仅存者,十里荒野,百里无人烟,这种惨状,你能想象吗?”一一说完了,静静地看着已是同样沉重的丈夫,等着他的回答。
“你到底是谁?”从她的话里不难推测一一的来历肯定不凡,虽不想瞒他,却没有主动告诉他的意思。
对于他的问题,一一只是回以一声轻笑,她看着王守仁,言语中透着几许无奈:“相公,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疫症已经来了,你我都深陷其中,你能做到能一走了之吗?”
“我做不到……”王守仁想了想,轻轻地摇了摇头。
一一看着丈夫,笑了,她伸手轻轻揽住丈夫的胳膊。
“走吧!我们去找谢大夫,看看能不能说服他,至于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回到谢晋家门前,敲开了门,是小安是应的门。
“先生,村北的张大爷也病了,他家儿子将师父请去了。”
他的话让王守仁心里“咯噔”一下,他看向一一,问道:“我们要不要也过去?”
“过去有用吗?”一一摇摇头,叹了口气,将他扶进屋里。
“在张家你也看到了,我一个外乡的年轻女子,人轻言微,没人会信的,还是在这里等谢大夫,等他回来跟他好好谈谈吧。”
她的话让王守仁有些汗颜,当时他第一反应也是不信她的。他们等了很久才等到谢晋回来,一贯严肃的脸上带着几许疲惫。他一进门,见王守仁和一一都坐在大厅里等他,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又去看了几个病人,的确不容乐观的现状让他再见一一时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是仍是下不了台。
“谢大夫,我想您也知道了,这不是普通的伤寒,您有什么打算?”一一见谢晋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便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
谢晋听到一一的问话却没什么反应,他在厅内主位上坐下,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
“我不明白王夫人的话,这不是伤寒是什么!”他知道“疫症”这个词一旦从他这个医者口中说出,会有什么后果,现在他还拿不准王守仁夫妇的态度,因此不敢轻易表态。
“谢大夫,你……”王守仁见谢晋仍在装傻,不禁有些着急,想开口相劝,却被一一打断了。
“谢大夫,您是对我夫妇二人有大恩之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想您也知道了这次不是伤寒,而是疫症。这只是刚刚开始,若是不采取有效的措施,会有更多的人丧命。您也知道,一旦局势无法控制,当官府介入时,封锁疫区是唯一的办法,到那时,这里所有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无论他们是否染病。”
“既然如此,贤伉俪为何不尽早离去,好明哲保身?”谢晋既不同意,也不否认,只是轻“哼”了一声,盯着他们,很显然,一一口中的恩惠还远不足以让他们可能搭上性命陷在这里。
“王某虽是一介书生,但也知道君子当仁不让的道理!谢大夫,你们这里的人在我夫妇最困难的时候有扶助之恩,如今村民有难,若我俩一走了之,还算人吗?”王守仁被谢晋的态度弄得有些光火,他一把将一一拉得站了起来,准备要走。
“到了这个时候,谢大夫对我二人依然抱有猜忌之心,我们也不强求,现在我们就去找村长去,至于能尽多少力就尽多少力吧!”说完他拉着一一就往门外走去。
“王公子,请留步!”谢晋见他态度诚挚,终于出声留客。
“你可知疫症的消息一旦传出,它所带来的恐慌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一旦消息传出,官府介入,这个村子里的人就完了。”谢晋起身走到他们面前,看着他二人,沉声问道。
王守仁闻言看了一一一眼,向她点点头,一一接道:“我们知道,所以想在官府介入之前将疫症压下来,若能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
“好!那谢某再次谢过二位大恩了!”谢晋知道此时不是客气的时候,这个村子里能拿得出手的医者就他一个,若单靠他一人,想要打赢这场仗,简直是痴人说梦。
“谢大夫客气了!”一一欠身回了一礼,“事不宜迟,我们去找村长吧!”
谢晋点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王守仁很自然地想要迈步出去,却被一一一把拉住。
“相公,你脚伤未愈,还是以休息为主,更何况你不通医术,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在这里陪小安吧!”
王守仁有些诧异地看向妻子,却见她眼神有些闪躲,随即明白她真正的意思,他点点头,嘱咐道:“你自己也小心些!”
一一回了一声“知道了”便和谢晋联袂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