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木槿双双开单枝(1)【改】
白衣女子双眼疏离,流光轻转,看着骏马上的人。
她活了很久,久到记不清这是她人生中第几个冬天,记不清现在是哪个朝代,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也记不得……他的名字。
她只知道,自己曾犯下过滔天大罪,为此容颜不老,永生不灭,无法转世投胎,唯有不断地给不愿转世的残魂完愿,才能赎下自己的滔天大罪,才能在不断的经历下想起他。
其实,对她这个活了这么多年,不人不鬼的生命来说,回忆与赎罪已显得不那么不重要,可是,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要她一定要去找回那段回忆。
正在沉思之间,旁边突然传来那崔安王低沉而隐含威严的声音,惊醒了她:“马上的姑娘?呵,这位姑娘,本王的马上可没什么姑娘,趁现在本王还未发怒,快点滚!不然你可不只是死这么一说了。”
她没有理会,而是将视线转向崔安王的身后,那匹马上。她心中不禁叹息——也难怪了,马上姑娘,此处除了她,哪会有人看得见阴间之物?怕是都觉得她在疯言疯语了罢!
马上的姑娘身着与汉人稍许不同的衣裙,可能是边塞人,面容清秀可人,但脸颊上的一道狰狞疤痕,却使她整张脸变得惊悚无比。只见她歪了歪头,看向她,眨眨眼,冲她笑道:“你能看见我啊!”嗓音甜美,像是要融化了这片冰冷的冬色。只可惜,脸上的那道疤痕......
崔安王强压心中的怒气:“姑娘若是再不离开,休怪本王不客气了!”
谁知,女子根本不理会。崔安王心中不悦,想着此人如此无礼,又想着他今日即将和喜轿中那个他深深爱慕的美丽女子结为夫妻,却被一个奇怪的女子打断,真是厌恶!顿时,他更怒,一个眼神示意士兵们快快将那女子捉拿带走。
眼看着士兵拔出佩剑,媒婆却突然尖叫起来:“王爷使不得!使不得啊!今日乃是王爷大喜之日,怎可见血?这可是多不吉利的事情啊!使不得!”
崔安王一个冷眼瞥过去,难不成要这疯疯癫癫的女人声称他的马上坐着个姑娘,赖在这不走?心下便是更加不悦。
媒婆一个冷颤,讪讪开口:“王爷,要不......让李半仙来看看吧?”
崔安王不屑冷笑,他从不迷信什么鬼神!
媒婆的目光转到那素衣女子身上,细细打量着她。神色的清雅和举止的清高,岂是旁人可模仿的?想来,应不是什么疯子罢!不知王爷心中是如何想的,不禁又唤一声:“王爷?”
崔安王皱起眉头,明显是不悦,但还是点头,算是批准。
这一天他等了那么久,现在居然被一个疯女人打断!这让他恼怒无比。
执伞的素衣女子还在说话。
“我叫木槿,你叫什么呀?”对方这么问着,带着疤痕的脸颊上沾染了红晕,大概是许久没说话了,显得比较兴奋。
女子没有理会。
木槿挠挠头,一派天真可爱,澄澈的眼眸流光一转,道:“要不我叫你素伞吧。素衣执伞立桥头,静候良人归。多好!”
“随你。”女子显然不愿深究这个问题,“我来寻你,是劝你去轮回的。不管你在这一生中还有何留恋,你终究是……”
话还未完,木槿便立刻摇头,白净的小脸神色坚定,明媚的水眸突然含起凄苦:“至少现在不。”
素伞正要说话,就被旁边一磁性好听的声音悠悠打断:“拜见崔安王。”
崔安王神色冷漠又带着傲气,不屑地瞥了那人一眼——很年轻,普通的月白色棉袍,举着一根细长的木棍,上挂有写着“李半仙”几个大字的破布。眉宇间,还算有点仙气吧,却带了些散漫。礼数不周,欠了欠身便作行礼。总而言之,没什么好印象!
“在下姓李,单名一个墨字。”那人笑着,散漫而慵懒。
崔安王依旧不改冷色:“你是这城里最好的半仙?”
“是。”毫不迟疑地点头,倒是很有自信!
崔安王有些不耐地抿了抿嘴:“那请看看,本王的马上是否有个姑娘。”
“先请王爷下马。”李墨说着,略施一礼。
素伞看了看李墨,心头竟有丝淡淡的熟悉之感,不过也只是一瞬罢了,不足为奇,她便也不去深究——这也算正常,毕竟她活了很久,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
素伞见李墨手法老道,准确地将手按到了那姑娘所坐之处,不禁皱眉,仰头对木槿说:“快些下马,随我去转世!”
木槿直摇头。
素伞瞅她一眼,轻声:“难不成你想被施下破魂之术,神魂俱灭吗?若是如此,你既不能再看到你所留恋之物,也不能有下一世了。”
木槿一时答不上话来,梗咽了半晌,双眸淡淡蒙上了水雾,很快,便在衣裙上留下湿漉漉的一片,显得格外醒目:“我只是想看着他成亲,看看他的妻子是不是贤惠,是不是对他好……等我做好了这一切,就去转世,求求你了……我一定去!”
她哭着,脸上的疤痕似乎也在颤抖,如同原本姣好的花朵一下子枯萎,变得憔悴。素伞看着,眼神还是那么淡然平静,但心底却是波澜起伏。
眼前的画面仿佛似曾相识,似乎有一个少女那么悲戚地哭喊过——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人命,天命,都不能阻挡我,即使到最后……他不爱我也没关系。
那个少女,是她吗?
她何时如此动容过?
那个他是谁?
她很爱的人吗?
越是想深究,脑海的画面就越是模糊,似乎即将消失在掌心里。
不能再想了!她对自己说。多少年了,她终于回想起一些记忆,她不能连这点记忆都失去。
素伞眯了眯眼,看向坐在马上的木槿——素伞带过很多残魂转世,却独独因木槿而想起往事,不管是出于什么,都万万不能让木槿魂飞魄散!
此时,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惊异的,害怕的,好奇的,有的想冲上来一睹白衣女子风采,有的看戏一般见崔安王如何收场。
士兵们面上一边在崔安王的命令下铁青着脸维持秩序,私下一边也偷偷探听着古怪女子和崔安王的对话——
“只要看着他成亲,再看看他的妻子,就好了吗?”素伞红唇微张,泉水般清澈的声音流动出来。
木槿玉手轻动,拂去脸上的泪水,抿唇颔首。
素伞顿了顿,收起那纸伞,雪白的衣袂翩翩扬起,目光淡淡扫视周围,随后定在崔安王身上:“你是崔安王?”
崔安王的深幽的眸中闪过一丝愕然,没想到那疯女人还能好好与他对话:“如何?”
素伞秀气的面容是冰凉与淡漠,精致的眼眸是疏离与淡薄,就静静地站着,声音清脆犹如百灵蹄啭:“请让我替王爷降鬼吧。”
崔安王一怔,随后看了看李墨那张不正经的脸,再看看眼前女子清丽的脸,一时也辨不出优劣,头疼道:“随你,快些!”
素伞走到那匹马旁边,细腻白皙的柔荑轻抚骏马的鬃毛,头也不转地说:“李墨,是吧?”
李墨勾了勾嘴角,脸上倒也展露出些许魅惑:“姑娘倒是记得在下姓名。”
素伞口气很淡:“你刚说过。”
“那姑娘能将小人的姓名听入耳,也是在下的荣幸。”口中是一片奉承,面上却淡然悠闲。
素伞不再与他纠缠,压声道:“你懂一些鬼神之法,想必已找出她的所在。只是我要告诉你,她是我要带去轮回之人,你若灭了她,篡改了她的命运,会受到惩罚的。”
“我为什么要听你?”李墨轻笑着,略略沙哑的声音仿佛含了诱惑,“再者,我李墨也不怕受到惩罚。”
素伞沉默了一会儿,浓黑的睫毛敛去眸中之绪。她低语道:“我曾犯下过滔天大罪,作为惩罚,我已不知活了多年。而在这些年中,我都在不停地寻找……”她忽然不说了,望向他,漆黑如墨的眸中闪过一丝凉薄。
李墨自然是看出了素伞不愿说:“好,既然姑娘不让在下管,那在下就不管。”
素伞抬眼是李墨一脸悠然自得的模样,只听他笑着继续说:“在下本身性子随意,姑娘要如何便如何,不要妨碍了在下收银子便是。只是……”李墨话又一转,“在下需姑娘回答一个问题。”
素伞眼神示意李墨说下去。
“方才听姑娘言语与常人有异,敢问姑娘……是否是古书中,能游走于阴间与人间的,替阴魂达成遗愿的不湮人?”李墨说着,眼角是淡淡的笑意。
“不知。”素伞道,语气中还是那淡漠,“但我确实能去冥界。”
“哦,是吗……”李墨拖长了音,语调有些奇异,似是惊讶又是惆怅,且越来越弱,最后化为了缄默。良久,他道:“我有一故友,他自小一旦做梦就会梦到一些古怪之事,一次还与我说梦到了自己在一块青石上刻字。而那青石上,有血红的四字——早登彼岸。”他蹙眉,又道,“这是否是传言中阴间伫立在奈何桥旁的……三生石?”
青石,血红的字迹……
素伞:“倒还真是。”
李墨的声音突然急切了:“那可否请姑娘帮在下一个忙?”
素伞挑眉,表示让他说下去。
李墨低头抿抿嘴,漆黑的头发顺势滑下:“将那鬼领去阴间时,顺便去三生石那看看,上面是否刻着……一个叫‘川林’的名字。”
“川林?”此名略有些熟稔,可究竟是哪般熟稔法,素伞也说不上来。但此时素伞无心管这些,点头同意:“我答应你,那过会儿你就同那崔安王说,残魂已除,让他继续大婚。”
素伞回头看了看马上的木槿——她还是清纯美好的模样,可眼眶微红,嘴唇紧抿,显然是还有一些余悸。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素伞冷冷对木槿说。
木槿胡乱点头,却有些怯生生的。
素伞想着,可能是刚才她的语气过重,才使得她对自己胆怯,不过她向来不愿多想,也不愿多问。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作没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