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似乎格外寒冷，楚昶倚靠着狱中的墙壁，望向天窗，那天窗不知何时被风刮破了，此时瑟瑟往里进着风。

楚昶笑了笑，带了几分苦涩意味。想他楚昶，正一品景公，如今竟沦落到这般田地。

牢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楚昶知晓该是送饭的时候，而那牢饭亦是简单的很，一碗白米饭，偶尔会加些菜，仅此而已。

可今日似是有所不同，那牢饭变成了大鱼大肉，甚至还配了酒。

莫非这是饯别饭？楚昶自嘲笑了笑，随即却又疑惑起来。按理说秋后才会问斩，今上也没理由心急。

疑惑之间，楚昶看见一方青白色衣角映入视线之中，登时怔了怔。

他所认识的喜穿青色的人，只有她一人。

果不其然，下一秒，青黛走进牢中。

楚昶定定看着青黛，他想过许多见到她的场景，亦想过该说什么样的话，温和的，或是怨怼的，或是平和的，待真正见到她，却什么都说不出。

他乍然发现，在她面前的他，是那样狼狈不堪，于是他心中填满自卑，而这样的自卑感使得他不敢抬头看她。

青黛将那些酒肉端进来，走到他身前，蹲下了身柔声开口。“是我，这些日子你定然吃不好，瞧着消瘦许多，这顿酒菜虽不比你过去吃的丰盛，好歹也是心意。”

楚昶垂眸，苦笑一声。“是你？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青黛却没有被他的这般语气所激怒，只耐着性子答。“不管你是何种境地，我总不会看你的笑话。”

楚昶抬眸看她一眼，笑了笑继而开口。“其实我早知你的身份。”

青黛似毫不惊讶，淡然应了一声，仍是聚精会神的将那酒菜在他面前摆开。“我记得在府上时你最喜欢这道醉仙鸭，故而讨了方子做了来，只是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楚昶神色复杂的看着那盘醉仙鸭，许久开口。“我知晓你并非藏香阁的人，也不叫黛香，你叫青黛，是三皇子的人。”

青黛兀自掏出帕子将那酒盏擦了擦，拔开酒壶的封口斟了杯酒，笑着开口。“这酒也是您最爱的竹叶青。”

两个人说着毫不相干的话题，却又不显得突兀。

楚昶沉默片刻，抬手接过酒盏，望着杯盏内清冽的酒，却未饮下，继续开口。“尽管我早便查明了你的身份，却仍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坚持要迎你进门，不过是因为可笑的爱。”

青黛垂眸，似听见了，又似浑然未觉。

“这酒是毒酒？死在你手里倒也是解脱，可惜了这竹叶青。”楚昶嗤笑一声，仰头将那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闭上眼眸等着毒发。

可等了许久，意料中的疼痛却未到来，反而听到青黛的一声叹息。“你已因我落得如此境地，我又怎会想毒杀你。”

楚昶睁开眼眸，却见青黛眸子里蓄了泪，不由有些慌神，下意识抬手想为她拭泪，可当目光接触到自己脏污到看不出本色的手时，自嘲一笑，若无其事收回手去。

青黛捧起盘碟，用帕子包了鸭腿呈到他面前。“吃吧，想来那牢头是不肯给你添肉的。”

楚昶已许久不知肉的滋味，毫不迟疑的用帕子包了鸭腿狼吞虎咽吃起来，他注意到随着酒菜送来的还有一个水绿瓷瓶。

青黛明显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有些尴尬的将那瓷瓶取来藏在身后。

“那是什么？”楚昶似不经意般开口，青黛咬了咬唇没有答话，楚昶却随即自问自答。“瞧你这般反应，该是毒药。”

青黛沉默不语，楚昶却毫不在意的笑起。“你主子希望我死，是不是？可你为何不将那毒药给我。”

“若我想让你死，早便将那毒药放在酒菜中。”青黛似有些愠怒。“你便是如此怀疑我的？”

“我心悦你。”楚昶苦笑，却是重复一遍。“你也知我心悦你，那你可知我有多疼？倒不如你给我一个了结。”

青黛沉默片刻，随即将那瓶子递给楚昶。“泼一些在看守的面上，便能使得看守昏厥，你便可逃出去。”

楚昶应了一声，忽而笑起来。“你竟是想让我活着，那待我出去后，你可还会跟我走？”

“不会了。”青黛笑了笑，带了几分愧疚。“遇见你之前，我便有个心上人，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

楚昶释然一笑，似早便知这般答案，垂眸专注吃起鸭肉来。

青黛于旁为他斟酒，沉默不语。

“你走吧。”楚昶突兀开口，青黛愣了愣，望向楚昶。“可是你需要人接应。”

“我自己能出去。被人看见你，你可就说不清了。我们认识也不算短，我可曾骗过你？”楚昶不看她，漫不经心望着墙壁。

见他如此执着，青黛只得应声，却仍不放心的开口。“你自己当心些。”

楚昶应了一声，“你快走吧，呆久了反而使人生疑。”

青黛沉默片刻，复又开口。“往西一公里外有为你备好的马车，还有几个接应你的人，你出去后与他们回合便是，他们会带你出长安。”

楚昶阖目显然不愿再与她多说，青黛也不多留，语罢便离开。

待她走后，楚昶睁开眼睛，扶着墙壁干呕几声。他已这么久没有吃到过肉食，乍一吃肉，肠胃已是受不了。

楚昶无力的倚靠在墙壁上，垂眸看向手中攥着的瓷瓶。

水绿色半透明的瓶身照应着内里的透明液体，显得几分梦幻美观，可此物偏又是毒药。

他认识这种毒药，名叫断肠，虽是慢性药，却是比较厉害的毒药之一，无孔不入，人沾染少量便会昏厥，若是沾上整瓶，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性命不保。

楚昶勾起一丝笑，拔开瓶塞，仰头灌下整瓶断肠。

入口辛辣的滋味使得楚昶整个气管如同火烧，楚昶闭着眼睛倒吸几口凉气，脑中不自觉回忆起过往来。

他从不是族中最受欢迎的孩子，也从不是最出色的孩子。

从小便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楚祚饱受长辈夸赞，而不论他再努力都不会使得长辈多看自己几眼。

于是他逐渐走上了另一条路，纨绔子弟，沉浸于美色酒色，而又自得其乐。

可他并非终日醉酒，相反的是，他清醒的很，那些长辈们恨铁不成钢的骂声深埋在他心底，他只有麻醉自己才能做到毫不在意。

直到那天。那天他最宝贝的妹妹嫁入皇宫，楚祚拉住故作醉容的他，开口便戳穿了他可笑的伪装，并且告诉他，如今楚家是皇亲国戚，若他一直如此放纵自己，怕是妹妹在宫中也不会好过。

楚祚说的也着实有理，于是他开始认真，才能尽显，而楚祚亦是智谋多端，使得他二人逐渐被皇帝所重用。

楚昶一直都知道眉叙，少年将军如同大骆皇城的一道光芒，走到哪都是耀眼夺目的，也是他及其羡慕的人。

楚昶从没想过，这样耀眼的人，有一日会被皇帝视为眼中钉。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他唯一知道的是皇帝眼里容不下沙子，眉叙将军功高震主，且又得淑妃娘娘倾慕，这一条条外人看来无比景气的事迹却足以致命。

楚昶虽心内拒绝陷害忠良，可皇帝执意如此，为人臣子焉能不从，故而他与楚祚伪造了眉叙的字迹，污蔑眉叙叛敌通国。

坏事作恶只要一开端便不能停止，眉叙入了牢狱，楚祚却还担心他不会死，故而夜往狱中，不知用了何手段，使得眉叙自尽于牢狱。

眉叙含冤而死，他的心中却没有一日太平，他时常想着自己是罪人，午夜梦回时也会有眉叙面容狰狞质问自己为何要害他。

这种日子实在难熬，他的内心每日都颇受煎熬，纵使身负战功被封为景公心中亦是不踏实，故而复又出入花街柳巷难以自拔。

他这一生见过许多女子，或是身姿婀娜聘婷，或是弱柳扶风，或是媚态自成，比青黛漂亮的也有很多，可他从未真正喜欢过。

那日见她，他并未真正沦陷于她的美，反而存了几分戒备之心，面上作出一副好色做派，实则却疑心添香的失踪与她有关联。

于是他暗中调查她，终于查出她的真实身份时，她正垂眸弹奏一曲金陵春，娴静的眉目，微抿的嘴唇，以及低下头时的那抹娇羞，怎么看都让人舒服，他不由想，即使是三皇子的人又如何，他想要她。

而他也自知岁月在他身上毫不留情，晨起时洗漱偶然看到的半白了的鬓角，还是彰显着他已不再年轻，可她却还是当好的年纪。

他忽然有些怕，怕经年之后若他离开，她该怎么办，她会否想念他，还是只有恨意。

他实在不复年轻，每日旧人都会入梦，斥责他为何陷害忠良，他越发不安，忽然开始思索若是东窗事发，身为侧室的她该何去何从。

于是他想到了自揽罪过换阖府平安，起码到最后，他能保全她，纵使她一直不曾对自己有情，可却终是嫁了自己的。

可笑自己明知她一手将自己送入牢狱，却偏生还想着护她周全。

楚昶的眼前突兀一片黑暗，他知道这是死亡的前奏，却是释怀笑起，用不成调的声音缓缓的，费力的拼凑出一句话来。“愿来世……只得一人，生于同时，执手终老。”

世人皆传，这年秋末，景公楚昶死于狱中，世人皆猜测其畏罪自尽，闻者皆称快，惟有一粉衫女子，将其尸体运出安葬，哭其三日，后再不见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