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谙跌跌撞撞出了平夷村时，看见林荀的马车正停在村口等她。没想到他竟也不眠不休赶来平夷接她。

林荀顾不上自己也是一身风尘仆仆，连忙走到叶谙面前：“叶谙，我来接你回家。”

“家？”叶谙说完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林荀接住叶谙倒下的身子，望着她嘴角的血渍，狠狠皱起了眉。

“叶谙，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林荀把叶谙带回了仓山，他想尽办法除去叶谙体内的毒素，却无能为力。那毒太过古怪，他没有办法除去，又担心会伤了叶谙的心脉，导致毒素蔓延越来越快。

叶谙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而她却一日比一日平静，似乎几日之后，死亡并不会到来。

她的五感开始一点一点丧失，先是失去了味觉，后来嗅觉也不太灵敏了。到了第五日，她没敢告诉林荀，她已经失去了整个世界的声响。

那夜，星子撒遍了仓山的天空，林荀正在喂浑身无力的叶谙喝水。叶谙勉强抬手按在了林荀的手臂上：“阿荀……去屋顶看星星，好不好？”

这段时间，林荀不会拒绝叶谙的任何要求。他在屋顶放置好了藤椅，便将精神不好的叶谙抱了上去。

叶谙觉得，似乎从未见过那样璀璨的星空，她从未如现在这般平静，也从未如现在这般悲伤。那家伙的眼睛，似乎比那颗最亮的星星还要耀眼。此生似乎从未见过比平夷湖上他在水汽茫茫中的侧目一笑更美的画卷。

呵，回忆中竟全是那家伙啊……

“阿荀，我初遇他时，他就坐在岸边。你知道吗，他在见到我的刹那，竟如个呆子一般。”说着，叶谙竟痴痴地笑了起来。

“嗯，真傻。”林荀不停地用袖子抹去垂落的泪珠。

“第一次见面，他就表明心意，咳咳，他竟当我是个瞎子，看不出他眼中的意思呢……”叶谙忍不住咳了半晌，如雪的脸颊都染了点点殷红，“不过……我还真的快成瞎子了呢……”

“不会的，你有一双这么美的眼睛，你会看遍这世间最好的风景的。”

叶谙却根本不管他在说什么，只顾着自己往下说：“你不知道，他生气起来还真像个王者，咳咳，只是他……他太过慈悲，这王者之路，只怕会艰难得很……”

“不会不会，他这人心狠着呢。”

“阿荀，果然啊，即使没了季司恭，他还是那么让人放心不下……”

“叶谙，别想太多了……”

“你不知道他逗起人来有多好笑。”

“嗯……”

她听不见，听不见林荀那压抑的哭声渐渐变大，听不见风呼啸过她的衣袖猎猎作响，听不见夜空中那莫名的哀叹……

第十日，大限之日。

一早，叶谙便醒了过来，侧头便见林荀趴在她床沿浅睡着。她感觉身子有了些力气，而失去的五感似乎又回来了。

她撑起了身子，视力仍不大好，看不清稍微远点的东西。

林荀近来睡眠极浅，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就从他身边离开了。因此，叶谙的动静立刻惊醒了他。

“叶谙，你醒了。”

“嗯，在屋内躺了太久了，身子好累。阿荀，阳光似乎很好，海棠花应该也开得艳丽了吧，我想出去看看。”

以后便再也见不到这么好的景致了。

“好，我出去布置一下。”

待林荀出去后，叶谙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下了床。向来偏爱淡色的她换上了从未穿过的艳丽华服，如同喜服一般。

她面上总是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却是期待的，也许她也能嫁给心上人呢？

她坐在镜前，撑着虚软的身子一笔一笔描摹容颜，遮住了惨白的面色。他总说她的眉生得格外精致，怎么画都好看，却从未替她画过一次眉。

她本来就是绝色，而如今却是飞蛾扑火般的绝色。

林荀进屋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叶谙站在镜前的窈窕身影。

他很意外，意外她竟下了地，意外她竟这么美。

叶谙扭头看向门口，却看不清楚，那玄色衣衫的男子，可是她心尖上的人？

她缓缓地笑了，不带着平时的冷意，却带着对爱情期望的天真与温柔，反正，她笑了。

林荀还未从她那样的笑中反应过来，她便软软倒了下去。如果说刚刚那是回光返照，那么时间也该是到了。

林荀还是接住了她。

叶谙轻轻抓着他的衣襟，笑着对他说：“你可算是来了，我以为……我真的要一个人死了。

林荀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平夷湖边那位而非自己，只觉得左胸口有块地方，痛得让人抓狂。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告诉她：“叶谙，我是阿荀。”

叶谙的笑意一分一分冷了下去，慢慢恢复了清醒，只让林荀抱她出去。

卧在小榻上，她抬起脸却看不清海棠，只模糊地看到一片粉红。

林荀一直陪伴在她身侧，面露不忍，握了握拳，终于问出了一直深埋心中的疑问：“叶谙……你这样为了他，值得吗？”

“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咳咳……”

“我想知道。”压抑不住的是喉间的哽咽。

叶谙的表情有些迷茫：“对啊……我也想知道……值得吗？值得的吧……要不然我怎么会一点都不后悔……”

“可这样……是你想要的吗？你这样，他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也值得吗？”

叶谙轻轻拍了拍林荀的手：“咳咳……阿荀……我是杀手啊……”

叶谙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说，林荀很少见她说过这么多的话：“那日他问我，相不相信一见倾心，我什么都没有回答，可是……我信，哪怕只是三天……他的眼神也值得我这样做。他是闵国的世子，他不是池中之物……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季司恭不除，后患无穷……用什么方法除去他，都是值得的，哪怕……是要我的命……”

“叶谙……你从来不是那么糊涂的人……”

叶谙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变得更加虚弱：“对啊……我这辈子活得太冷太清醒，偶尔糊涂糊涂，倒是……挺有意思的……”

林荀还是没有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可是……你为什么哭了？”

闻言，叶谙惊讶地摸了摸脸颊，摸到了一手湿漉：“原来我竟是哭了……呵……他倒是让我变得像个人了，会哭会笑会痛，还知道了一见倾心……他说这世间再没有女的……比我更冷心冷情更铁石心肠了，呵……他也看走眼了……”

要有多痛才会讲出这样的心声？终归是不太清醒了。

“叶谙……别这样……”

“这一生……我活得也太荒唐了一些……用三天尝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快乐，用十日尝遍了此生所有的苦涩与心酸……”

“叶谙……”

叶谙抓住林荀袖子的手忽然紧了紧：“阿荀……咳咳……我要死了……但……我不后悔……”

林荀的眼泪终是决了堤：“叶谙……别死，求你……别死……别离开我！”

林荀哭着求她别死，她却是已经听不见了，五感正在消失，完全地消失……

粉红深处，她似乎看到有个风流蕴藉的青年含笑款款而来，问她：“姑娘，可否载在下一程？”她似乎看到了他眼波流转间的温柔脉脉。

她想，也许能在最后一刻放纵一次？

她尽力伸出手去，想告诉他，她其实一直都愿意随他走的。

她最后说出的三个字是他的名字。

然后，她的手落了下来，永远不会再抬起来了，另一只掌心里的翡翠似乎更加翠绿。其中流转的，是亡者不愿离去的执念……

叶谙是这样死去的。

至死，她都没有告诉那个即将踏上王位的男子，其实杀手，也可以情深若此的。

他从来不会知道，那日她强撑着虚弱之体赶回平夷，只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而她所给的冷漠，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至少他不会知道她对这段感情的回应；不会知道，在他不知晓的地方，她永远闭上了双眼，不再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