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初云却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城破那一连七日的逃难是他拼着性命护了初云母女两人一路，直到他离开，她们也未曾问起他的姓名。母亲几乎一路都是病着的，清醒时叫他小恩人，而她只叫他大哥哥。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姓甚名谁好像已经变成最不重要的事情。

可他们的侧脸是那样地相似，他真的会是今日的那位四王爷吗？初云只知道当今西景帝有两位兄长两位皇弟，大皇子就是当初的太子，如今被圈禁于行宫里。二皇子体弱多病，常年卧床，四皇子大约就是今日那位玄衣男子了，听说他常年在外征战，如今的大酉西境能如此太平他功不可没。再就是六皇子，就是那位身穿锦蓝儒衫的男子了，他常年在外游历，听说与四皇子相交甚笃，今日看来这话倒是不错。

征战西北……初云想，那一日的大哥哥那样狼狈，大约不会真的是堂堂皇子。但她又希望大哥哥真的是四皇子，起码他如今还好好地活着，没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些年来，只有姐姐，只有大哥哥，这两位她明知也许此生真的再也无法相见的家人，是她日日为他们真心祈祷着的。

一夜未曾安枕，总是睡了醒醒了睡，连苁蓉进来在炭盆里加了几次碳她都一清二楚。总算熬到了早晨，初云早早地就起了身。

“呀！娘娘怎么醒得这样早？”苁蓉看着天快亮了，本想着再替初云加一次碳，却见初云已然醒了，只呆呆地望着窗外的竹子出神。添了炭火，苁蓉把窗关小了些，又拿了刚做好的护膝给初云带上：“娘娘睡觉要开着窗，可膝盖才受了寒还是关小些吧。虽然立春刚过就不再发碳了，但是咱们落芸殿还留了些去年的碳，倒是够娘娘把膝盖养好的。”

看着苁蓉给自己带护膝的模样，初云的心里却突然浮起了些许暖意来。这护膝原本她说是要今日里一起做的，没成想这丫头到一个晚上就赶出来了。昨儿个半夜也是，她进来加了好几回碳，看这样子，倒真是个衷心的。然而宫中之人怎可轻信，初云抚了抚苁蓉的发鬓，道：“你也算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侍奉我这么一个不受宠的嫔妃可还委屈？”

初云这么一说倒把苁蓉吓了一跳，忙跪在床前开始请罪：“奴婢不知哪里做错了什么，还请娘娘责罚！伺候娘娘奴婢怎么会觉得委屈呢？”

“嗤——你这丫头！”初云看着苁蓉似受了惊的小白兔一样诚惶诚恐，有些失笑地将她扶了扶，“我就这么一问，到把你吓得。我也没其他意思，平日里半夏对你呼来喝去的我也知道，加上我又是个不受宠的你们难免在外面被人欺负，所以才想着问一句。”

听着初云语气里真没有责怪的意思，苁蓉到松了口气，继续替苁蓉带护膝：“奴婢是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了，但奴婢和顺公公都是安安心心伺候娘娘的，不觉得委屈！虽然只同娘娘相处了两日，但娘娘对咱们好，咱们心里都知道！”

帮着苁蓉把带子系紧，初云活动了一下膝盖，虽还酸疼着，比起昨日来的寒凉入骨到好了些。活泛了一下筋骨，初云试着下了地，对苁蓉道：“你也说了咱们相处不过两日，怎么就看出我对你们好了呢？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笼络你们才做出来的样子呢？”

看初云是闲聊的样子，苁蓉的话也多了些：“奴婢伺候过的主子里还没有像娘娘这样随和的呢！昨日那种情况，娘娘都没让咱们跟着跪，是咱们做奴才的福气！奴婢私下里也问过半夏姐姐，她说娘娘还在府里的时候从来都没责打过身边的人，就连骂也很少骂的！”

“你倒是个知足的！”站到地上还是感觉到膝盖酸痛难忍，初云却强撑着让苁蓉把她扶到了书案前，“这会儿还早，我写写字，等会儿再传膳。”

坐到书案前，看着苁蓉悉心地把炭盆也挪了过来，初云摊开宣纸却沉默了。那年她六岁，也是记事的年纪，家里只靠着母亲帮人浣洗衣物和做些针线活苦苦支撑着。隔壁村的刘二娘常来家里，看着艰辛的样子向母亲提了如果把姐姐卖去宫里，还能赚上二十两银子，这对于农村人家来说能抵得起半年的日常用度了。刘二娘家有三个儿子要养，就是卖了两个女儿赚了四十两在村口开了间杂货小铺，日子才好过了不少。

可母亲却坚决没有同意，那时的初云只是庆幸不用和姐姐分开。这件事后不过两月，刘二娘家却办了一场丧事。听说是她家二女儿在宫里没有伺候好哪位娘娘，被活生生地杖毙而亡，都扔去乱葬岗了，还是刘二娘在京城托了人把女儿的尸体又运了回来的。

大约便是那件事在初云心里留了个影儿，让她后来每每面对下人的时候总想起刘二娘家死去的那个女儿，又想到倘若当初母亲真的把姐姐卖进宫了，她会不会日日也活得战战兢兢呢。所以她从不苛待身边的下人，都是爹生娘养的，没有谁真的是条贱命。

烛影与竹影相互映照在雪白的玉版宣纸上，倒不必有人亲手画就，也自成一副竹影图。初云提笔，只在其上书了个大大的“避”字。为何要写这个字她自己也不全然知道，大约是进宫以来的太多不如意让她想要逃避，又或者她想逃避的是这整个皇宫，整个京都。

天渐渐亮了起来，半夏给初云传了膳，轻扣了扣初云的房门：“娘娘，该用早膳了。”

落墨停笔，避字之下一行簪花小楷“数竿苍翠拟龙形，峭拔须教此地生”到将窗外那从茂竹的气势书了个淋漓尽致。

因着初云腿脚不便，早膳是送进内殿来的。干净利落地将书案上初云写完的字收进一旁的箱子里，半夏边摆膳边与初云道：“方才有公公来传旨，说昨日皇上是在皇后娘娘那里宿下的，今日各宫都不必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了。”

这第二日皇上总算去皇后那里了，大约也是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皇后了，何况路家当初并非太子党，对当今皇上一向是尽心尽力，皇上出了祗凤殿后赏赐流水似的往祗凤殿送。

将养了三日，初云的膝盖总算是没那么疼了，大片的淤青也消了不少。这三日皇上有一日在皇后殿中，有一日御临了清妃那里，还有一日自然是去了珍嫔处。也就三日的时光，自己这个与她们一同进宫的云妃倒像是被阖宫忘得干干净净的。原本还有个每日晨间的请安，也因着她膝盖的缘故被皇后特准不必请安，养好了再说。

初云倒是乐的清闲，反正她也不愿侍寝，倒是半夏这几日看着初云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到了晌午，她也终于忍不住地提起：“娘娘的膝盖也差不多好了，可以侍寝了吧！”

春日最好的水果就是靳州的雪梨了，可惜往往送到初云这里的雪梨都是些压烂的或是放坏了的。初云到不介意，自己如今这处境是有的吃就不错了。手腕微动，锋利的刀就削掉了一大片发黑的坏死之处，露出雪梨里芯的嫩白来。

尝了一口，倒还有些涩意，初云斜睨一眼半夏：“我都不急，怎么你还比我更着急似的。我看了，女大不中留，哪日把你配出去你就不在我跟前啰里啰嗦了。”

若换做从前，初云这样玩笑的语气说这些话半夏是不以为意的。但前两日她才被警告过，这会儿也惊起一身冷汗：“娘娘明鉴！奴婢是想着，若娘娘就这样认命了，怕是贺大人就真的放弃娘娘了……到时如果娘娘在宫中有什么事，咱们就失去贺家这个依靠了。”

“依靠？哈哈！”初云仿佛听了个笑话般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收住，“贺家是座大山，我这小身板儿怕是靠不住呀！我的半夏姑娘呦，你就安心吧！倘若来日我真的出了什么事连累了你，必当给你家人丰厚的补偿，你这会儿就莫要瞎操心了！”

一番话到将半夏堵得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只讷讷地又帮初云削了个雪梨，不再吭气儿。

“娘娘！祗凤殿的雅棠姑姑来了！”殿里气氛正有些尴尬，和顺却开了殿门将雅棠引了进来。

“祗凤殿雅棠拜见云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雅棠对着初云盈盈行了个礼便表明了来意，“皇后娘娘说，云妃娘娘可记得还有盘棋未与皇后娘娘下完？正好皇后娘娘那里新进了上好的雪梨来，请娘娘过去一品。”

“好，我换身衣服就去。”初云将手中吃了一半的雪梨顺手放在了一边便起了身准备去内殿，让和顺将雅棠送出门去，嘴里却嘟囔着，“这人，不知道我膝盖还疼着么，为着一盘棋偏偏要折腾我！”

正往外走的雅棠听了嘴角却微微向上，自家娘娘和这云妃明明都是想和对方相交的，偏偏都拉不下那个脸，俩人都这样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