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薄底绣履匆匆踩过台阶上已模糊的祥云纹，太平前殿的白玉殿阶在夏阳之下仍有温润如玉的清凉，而太平前殿鎏金镂花的地砖，不知是哪一位帝王在时砌成的奢华，与夕阳同色的金光在落日下辉映出一种我无法品位的苍凉，日暮的风忽然吹过，朱檐下古旧铜铎清脆的声响乍然坠下，像是谁突兀的笑声一般惹人心惊，我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与泪，却失去了狂奔的力气。

有谁轻轻走来，然后在我面前驻足。我抬头，看见的是十岁孩子的一张脸，纤细的眉，清澈的眼，唇如樱，面如玉——唯有腮旁血痕几缕，触目惊心。

那人扶着我站起，我们相对而视，可我却好像是在对着一面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

我偏偏头，那人亦偏偏头。

我咬唇，那人亦咬唇。

我耸耸鼻子想哭，那人亦作出了一模一样的表情——像是水中的影、镜中的形。

那人忽然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你终于笑了！”

“每次你都只会用这种法子逗我开心么？哥哥。”我伸手揪了揪他的鼻子，“穿女装，羞不羞，亏得你还总笑亚父不男不女。”

这世上，唯有我和他，如此相似；宫墙内，也唯有我和他，血脉相连。

“你先前又哭过是不是？”他拽着自己的袖子给我擦脸，“说了我不怕亚父，无论他怎么折腾我。罚跪什么的又不是第一次了，你至于一听到消息就匆匆忙忙跑过来哭哭啼啼么。瞧你这一额头的汗。”

“哥哥，你……还是不要总忤逆亚父了。”他拉着我往殿内走，而我惴惴不安的劝他，“你的脸是被亚父……疼么？”

“蒹葭，你是没有看到今日葛得进那厮看见我在他拟的诏书上捣乱时他的表情，哈哈，真是好玩极了——哼，我会怕他么？大不了……大不了他把我废了呗。我堂堂燕氏子孙，还真不屑做他一阉人手中的傀儡。”

“哥哥！”我猛地拽住他的衣袖，声音尖锐、发颤，“莫要忘了武宗、理宗还有父皇的下场——我们、我们输不起的……”

哥哥的眼眸一瞬黯然，他僵立了很久，暮阳下的太平殿半明半暗，空荡的大殿内寂静得让我有些胆怯。

蓦然，他回身紧紧抱住我，用尽了力气的一个拥抱像是落水人的挣扎，我感觉到我的鬓发有些湿，我想那或许是他哭了。

“蒹葭，放心，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我会报仇，替先祖、替燕氏、替我们……”他在我耳旁，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我记得那年是大应嘉安十年，我和哥哥都只有十岁，而大应的宦官乱政已有半个百年的历史，几代帝王死于身边的内侍之手，宦官把持了天底下最高的权力，所谓的天子早已成了笑话。

我和我的哥哥生下来时父皇就已经死去，我们出生的第三日，哥哥被抱上了御座成为了新的傀儡，然后我们战战兢兢的成长，那个叫葛得进的阉人是我们头顶的阴影。在嘉安十年时，我们的命运尚不在自己手中。

二

在很久以前哥哥就说过，他会护我一世。

直到我死去之前，我都不曾怀疑过这句话，而事实上从一出生起，就是哥哥在保护我。

当父皇死去时我和哥哥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不足四个月，因为父皇生前无子，朝野一度混乱，在那段时间里大应君位虚悬，宗室混战宦官倾轧，大应几乎就亡在了那个时候。第二年的春天哥哥出生，身为先皇子嗣的他是最名正言顺的新帝，他出生后许多人都松了口气，却没有人料到母亲肚子里还有一个我。

对于很多人而言我都是多余的，可据说当我和哥哥都还只是婴孩时，只要有谁将我们分开，哥哥就会大哭大闹，还听人说，小时候我们入眠，哥哥总要拉着我的一只手，好像生怕会失去我。我想我之所以能够顺利的活下来而不是如母亲一般在生产后因无人照料病死，是因为哥哥的缘故，在母亲的肚子里我们紧紧依偎，降临在这危机四伏的人世后我们亦是如此。

我叫蒹葭，这个名字是哥哥帮我起的。那时哥哥虽说是宦官手中的傀儡，可他毕竟是披着冕服带着珠冠的帝王，他受到的重视远比我多，“玘”是他的名，意为佩玉，为他取名的是国中大儒，而我直到七岁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对于所有人而言，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除了哥哥，没有人会在意我。七岁那年的某个秋夜，哥哥托着腮在灯下背诵着《礼记》，大约是无聊了，他回过身来与我说话，“阿妹阿妹，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看到书上说女子笄礼时便可有字，字由长辈赐，你说要是你及笄了，上哪找长辈去？”

燕氏宗室早已折损殆尽，的确找不出什么血缘较近的长辈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呀，你连名字都没有！”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好几圈，“我帮你起个名吧！”

我没有否决，他便自顾自的冥思苦想，在书本中翻来翻去，最后停在了某一页，“蒹葭——你就叫蒹葭了！”

彼时的我尚识字不全，更不知道这两个字来源何处，凑过去打量古旧书卷上的横竖撇捺，好奇的念，“蒹葭？”

“嗯，蒹葭！”

蒹葭，这两个字我在人生最后的十年里常会在夜里反复念给自己听，因为我不想忘记。很多年后天底下的人只记得德彦长公主，除了我，有谁还会忆起尘封在太平殿里小小的蒹葭？

而那个小小的蒹葭是那么信任她的哥哥，即便那时的成宗皇帝还只是个孱弱的傀儡，她也从未怀疑过哥哥的承诺。

直到嘉安十三年。